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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猎犬》 作者:沈石溪

第27章 辉煌的猎狗生涯(2)

  不知是受猎手们呐喊声的鼓舞,还是受猞猁奄奄待毙那副模样的诱惑,抑或是想抢占头功争夺荣誉,那条名叫阿花的花色猎狗和那条名叫阿黄的黄毛猎狗突然从左右两侧一齐向猞猁扑过去。阿花的扑击目标是猞猁那条受伤的前腿,阿黄的扑击目标是猞猁的右后腿。它们挨拢猞猁身边,刚要张嘴噬咬,突然,猞猁“活”转来,像气球似的蹦起来,以闪电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两只前爪,像拍手鼓掌似的在阿花的脖子上拍了一下,可怜的阿花,脸偏向一边,再也摆不正了,世界从此多了一条歪脖子狗;还没等阿黄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猞猁一个鹞子翻身,接着又一个饿虎扑食,把阿黄按在爪下,一口咬住颈椎,猛烈撕扯,可怜的阿黄,身体被活活撕开,到狗阎王那里报到去了。

  狗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泥塑木雕般地望着猞猁。

  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阿花仄着脑袋,呜咽哀嚎,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旋转,大约是想把脸扳正过来吧,平添了许多恐怖气氛。

  猞猁一爪子把血肉模糊的阿黄踢到左边的狗群里,左边的狗群像炸了窝似的四处散开;猞猁又吹胡子瞪眼朝右边的狗群作扑跃状,右边的狗群立刻像潮水似的朝后退却。

  连老黑狗也夹着尾巴缩到一边去了。

  好几条狗丧魂落魄地扭头朝来的路逃窜,大概是想逃到主人身边去。对狗来说,主人就是靠山,主人就是灵魂,主人就是安全岛,主人就是避风港。

  狗仗人势,这话算说到点子上去了。猎人不在身旁,狗就没了主心骨,遇到挫折,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惊慌失措,散沙一盘。

  狗先天缺乏独立性,缺乏孤身拼搏的精神,所以才会选择依附人类生存这样一条生活道路的。

  狗在猎场上,因有猎人撑腰,有猎枪助威,在普通的猎物面前从来就是耀武扬威,习惯了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很少受到沉重的打击,缺乏在失利的情况下化悲痛为力量继续苦斗的心理素质,可以说是胜必骄败必馁。此时此刻突然遭到猞猁的猛烈反击,目睹血淋淋的屠宰,阿花又变成了歪脖子狗,便被猞猁凶悍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狗群的包围圈瓦解了,猞猁趁机一个扭身,拔腿朝山沟跑去。

  只有白眉儿狂吠一声,继续尾随追击。

  在众多的狗中,唯独白眉儿没被猞猁血腥的屠宰吓破胆。它身上有一半豺的血统,从小又是在豺群中长大的,基本上是豺的心理素质。豺在猎场上的风范与狗迥然不同,豺没有猎人撑腰,也没有猎枪助威,自古以来选择的就是靠自己的力量求生存的生活道路,独立精神很强。在狩猎中既有胜利,也有失败,既有辉煌,也有屈辱,有笑也有泪,有喜也有悲,从某种意义上说,失利要比成功多,可以说失利是家常便饭,因此对失利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强,只有胜不骄败不馁才能一天一天活下去。丛林里的动物不是泥捏的,即使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反咬一口,在猎杀过程中,经常会有豺被殊死抵抗的猎物咬伤或踢死;假如一匹豺流了血,就吓得其他豺不敢动了,豺这个物种早就在地球上绝灭了;同伴的血,往往会使其他豺更疯狂地扑向猎物。

  白眉儿憋足一口气,拼命朝猞猁追去。它觉得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狩猎,这该死的猞猁,曾经像个强盗无赖一样抢走了它的小斑羚,它差点因此而变成风雪丛林里的一具饿殍;刚才这家伙又巧设骗局,佯装跌倒,残杀猎狗,制造白色恐怖,好趁机摆脱狗群纠缠,逃之夭夭,它又差点上当受骗,命丧黄泉;阿黄惨遭毒手,阿花被拍歪了脖子;新仇旧恨,群体仇,个体恨,一起涌上心头,无论如何,它也要追上并设法制伏这只猞猁,报仇雪恨。

  离山沟一百米左右时,白眉儿追上了猞猁,与猞猁并排奔跑。它侧着脸在猞猁的耳朵根发出一串串嘹亮的吠叫,企图用叫声迫使猞猁改变逃跑路线,哪怕拐个小小的弯也好,只要不钻进山沟,只要是在草原绕来绕去,猞猁就最终逃不出迅速赶来的猎人手心。

  狡猾的猞猁根本不理睬白眉儿的恫吓,闷着头径直往山沟奔。

  离山沟只有七八十米远了。山沟里是一片茂密的冷杉林,冷杉是一种耐寒的树种,经历了一个冬天,仍一片绿色。猞猁是习惯在密林生活的动物,只有觅食或喝盐碱水时才会偶尔跑到草原去。猞猁在树上攀缘跳跃的技巧连猎豹都自叹不如,因此猞猁的学名就叫林曳,意即林中精英。让猞猁逃进山沟,窜进树林,尤如让鱼儿重归大海,让鸟儿重返蓝天,即使再多一倍的猎狗和再多一倍的猎人也休想再逮着它了。

  白眉儿想,自己不能无所作为地老跟在猞猁身边跑,这样跑下去,等到猞猁跑进山沟,就不是在捕猎,而变成在欢送了。

  它必须得采取措施,让猞猁停下来,起码要迟滞猞猁的行动。它从侧面朝猞猁的脖颈咬去,想和猞猁咬成一团;猞猁不是傻瓜,会听凭它咬,见它伸过嘴来,也扭头用嘴来回敬,闹了个嘴碰嘴牙叩牙,活像一对情侣在接吻。到底猞猁身体更高大壮实一些,这一“接吻”,白眉儿被搡出两尺远。

  猞猁没有任何停顿,仍笔直朝山沟奔去。

  白眉儿又落到猞猁身后两米远。

  一转眼的工夫,猞猁又朝前跑出几十米,离山沟只有二十来米远了,白眉儿心急如焚,眼看这场狩猎就要流产,阿黄的血白流,阿花的脖白歪,它的复仇也要落空了。不不,不到最后一秒钟,它不能放弃努力。它第一次参加打猎,不能给主人落下一个不中用的坏印象。主人离这儿已经不远了,主人的眼睛正望着它呢,无论如何它也不能眼睁睁望着猞猁逃进山沟。它一定要在最后关头纠缠住猞猁,并坚持到主人赶到,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它不顾一切地做了个二级前扑的动作,这是它最后一个绝招。它在对付偷鸡的狐狸时无意中练就了二级前扑这个动作,知道这个动作能使它在极短的瞬间追上并落到猞猁身上,至于落到猞猁身上后怎么办,它还没想好。

  它嗖的一声奋力向前扑去,第一个前扑落点刚好在猞猁屁股后面约两三寸远的地方,刹那间又高高地扑了起来,第二个前扑,很快在空中追上正闷头窜逃的猞猁,上下一线,向前运动,这态势,无论猞猁怎么躲闪,它也会像张网似的把猞猁罩住。这时,它才想起选择落点的问题,就是说,落下去后该怎么咬?咬脊背?不不,猞猁会在它啃咬脊背时就地打个滚,把它压翻或把它抖落。咬颈椎?不不,猞猁的脖子很灵活,很方便就会被反咬一口。咬屁股?屁股脂肪层厚,咬了也没多大关系,猞猁完全可以不予理睬,继续朝山沟逃命。咬后腿?不不,咬住猞猁的一条后腿,虽说能迟滞猞猁朝前奔逃,但危险极大,那猞猁的爪子又尖又长,像五把小尖刀,不小心被踢蹬一下,自己的小命就会赔进去。

  怎么办?

  突然,白眉儿瞥见猞猁那根粗得像豹尾短得像猪尾的红尾巴,蓦地,一个灵感诞生了:这个两级前扑的姿势,刚好可以接着做个空中噬喉的动作。当然,要想一口咬断猞猁的喉管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把空中噬喉稍稍修改一下,改成空中噬尾,咬出个秃尾猞猁,咬它个灵魂出窍,咬它个晕头转向!

  它收胸挺腹,脑袋扎下去,一口叼住猞猁尾巴,四条腿在猞猁屁股上猛烈踢蹬,随着猞猁一声惨嚎,那根又粗又短的红尾巴被齐根咬断了。

  猞猁转过身来,气得银白色胡须一根根竖起来,双目喷火,低声咆哮着,恨不得一口把白眉儿给吞了下去。

  白眉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它还嫌猞猁气得不够,最好是气得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危险,忘了猎人和猎枪正在朝这儿赶来。

  火上浇油,这“油”是现成的。

  白眉儿把那根还滴着血的猞猁尾巴含在嘴里,摇头晃脑,就像在挥舞胜利的旗帜,然后,它当着猞猁的面,舔食猞猁尾巴断茬滴出的血浆。

  咂咂嘴,耸耸耳,味道好极了。

  这无疑是一种捉弄,是一种嘲讽,是一种轻慢,是一种侮辱。

  猞猁暴跳如雷,发疯般地朝白眉儿扑来,连连扑咬,要报断尾之仇。荒凉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与厮斗。

  虽然白眉儿是条出类拔萃的狗,虽然猞猁腿弯中了一枪又被咬断了尾巴,但物种不同,猞猁属于猛兽,狗属于一般走兽,好比重量级与轻量级较量,硬碰硬,一对一,白眉儿无论如何也难以占到便宜。白眉儿明白这一点,采取了周旋战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咬我走,敌走我咬。它知道,只要能缠住猞猁,拖延就是胜利,主人和其他猎手很快就会赶到这里把猞猁收拾掉的。

  猞猁已处于癫狂状态中,盯着白眉儿不放,疯咬乱抓。白眉儿灵巧地躲闪着。

  猞猁又一次迎面朝白眉儿扑来,白眉儿扭腰想避开,突然,它一只狗爪踩着碎冰,吱溜滑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猞猁一爪子刚好抓在它的脖子上,抓得它四脚朝天。没等它翻转身来,猞猁身体凌空跃起,像座小山似的向它压下来,那口白得耀眼能咬碎牛头的牙齿,直冲白眉儿柔软的腹部。

  “砰——”就在这危急关头,枪响了。猞猁两眼翻白,在空中像鲤鱼似的打了个挺,便软绵绵栽倒在地。

  哦,是主人阿蛮星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开的枪,子弹贯通猞猁的双耳。

  白眉儿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水,跑到阿蛮星身边。阿蛮星伸出手来抚摸白眉儿的脖子,摸出一把湿漉漉的血,心疼地说:“白眉儿,你受伤了。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白眉儿这才感觉到脖子火辣辣地疼。

  阿蛮星从牛皮背囊里掏出一包黄色粉末儿,敷在白眉儿的伤口上,又用纱布将白眉儿的脖子一圈圈裹了起来,那疼痛才缓解了些。

  这时,其他猎人和狗群也都赶了上来。酒糟鼻踢了踢已经断气了的猞猁,咂着嘴说:“多好的一张猞猁皮,瞧这一身毛,细密油亮,嘿嘿,准卖得好价钱。”

  “多亏了这条白眉狗,”五短身材的麻鲁大叔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山坳说,“好险哪,只差了几步,这只猞猁就逃进树林去了。”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其他狗都跑不动了,白眉儿还在追;阿黄被咬死后,其他狗都吓得不敢再追,白眉儿还紧追不舍。”一位名叫罕梭的猎手啧啧称赞道。

  “我不用望远镜,就一只独眼也看得清清楚楚的,多棒啊,一口咬掉了猞猁的尾巴。”独眼阿炳说。

  “敢只身追咬猞猁,啧啧,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勇敢的狗。”一个头发胡子都有点花白的老头说。

  “它还是头一次参加打猎呢。”阿蛮星不无骄傲地说。

  “它也是第一个闻到猞猁气味的,嗅觉比其他狗要灵敏得多。”

  “聪明机智,一身是胆,简直就是条神狗。”

  “这条白眉狗在苦安子手里时,是个偷鸡贼,到了我们村长手里,变成顶呱呱的好猎狗,这就叫好水养鲫鱼,恶水养蚂蟥。”

  “阿蛮星好福气,白捡了个宝贝疙瘩。”

  阿蛮星脸笑得像朵花。

  十天后,白眉儿脖子上的伤口痊愈了,那几道疤痕被颈毛遮盖住,一点没破相。

  阿蛮星是在院子里替白眉儿解开缠在脖子上的绷带的。解开后,他抚摸着白眉儿的脖子,自言自语道:“好险哪,再抓重一点,脖子差不多就要被抓断了。”

  他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突然提高声音叫了起来:“黑虎,黑虎,过来,过来!”

  老黑狗黑虎正在篱笆墙边逗弄一只小豆雀,听到主人叫唤,便兴冲冲跑了过来,还以为主人要喂它什么好吃的呢。

  阿蛮星一手搂住老黑狗的腰,另一只手伸进老黑狗的颈窝摸索着,只听“咔嗒”一声响,老黑狗脖子上那副漂亮的护脖儿突然松开了。主人取下那副护脖儿,旋即把老黑狗从自己怀里推搡开。

  那副牦牛皮上镶有铜钉的护脖儿给老黑狗增加了不少威仪,突然摘去,老黑狗愈发显得衰老萎缩,脖颈上一道难看的痕迹,使老黑狗不仅显得衰老,还显得丑陋。

  老黑狗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主人会摘去它的护脖儿,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

  主人一转身将那副护脖儿围在白眉儿脖子上。白眉儿自出娘胎以来还是第一次戴护脖儿,真是别有一番滋味。那副护脖儿好像是特意为它白眉儿定做的,大小正合适,紧紧凑凑,温暖舒服,从下巴颌到肩胛,刚好把狗身上最容易受到攻击和伤害的部位庇护住了,铜钉闪闪发亮,像戴着一圈名贵的项链。它举着脖子,神态高昂,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呜——”老黑狗幽幽地嚎了一声,神情凄楚,好像末日来临了似的。

  “哦,黑虎,你已经老了,你追不上猎物了,没必要再戴护脖儿了。人不服老不行,狗不服老也不行啊!”阿蛮星拍着老黑狗的背安慰说。

  老黑狗从阿蛮星的怀里挣脱出来,夹着尾巴,垂头丧气,钻进木屋背后一个阴暗的角落,一声接一声呜咽着,直到天黑才出来,连晚餐也没吃。

  白眉儿心花怒放,它知道这副贵重的护脖儿不仅具有实用和装饰的双重价值,还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地位和权力,主人把镶嵌着铜钉的牦牛皮护脖儿从老黑狗脖子上移到了它的脖子上,意味着把宠爱和信赖也移到它的身上,把猎户寨猎狗群头领的荣耀和最佳猎犬的头衔也一并赠送给它了。

  生活多么好,令狗心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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