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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条猎狗》 作者:沈石溪

第17章 暮色(2)

  在豺这样野性十足、靠杀戮为生的动物里,只有利害关系而没有道德准则,有利于群体生存的行为就是法律。

  索坨登上豺王宝座两年多来,共发生过两次需要苦豺的紧急情况。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春天,豺群路过鬼谷时瞧见一只牛犊大小的虎崽,身边没有雌虎看守,豺群便来个顺手牵羊,把虎崽给撕碎吞吃了。

  谁料到豺群刚把虎崽吃完,雌虎就从树林觅食回窝来了,虎啸声地动山摇。豺群虽然凶狠,却也不是猛虎的对手,赛跑也略逊一筹。鬼谷是条狭长的山谷,两边都是刀削斧斫般的悬崖峭壁,豺群无法化整为零。要是放任那只悲愤的雌虎随意追捕,说不清会有多少豺将被虎爪扇断脊梁,被血盆大口咬断脖颈。没办法,只好让老公豺尾尖黑担当苦豺。尾尖黑转身朝咬牙切齿的雌虎迎面冲撞,与雌虎拥抱厮杀拖延时间。当尾尖黑发出最后一声惨嗥被雌虎拦腰扯成两截时,豺群已成功地逃出鬼谷钻进密匝匝的灌木林。

  第二次是在去年冬天的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过后,饥饿难忍的豺群铤而走险到尕玛尔草原袭击一支在野外宿营的地质队。地质队草绿色的帆布帐篷旁用碗口粗的栗树条搭着一个牛圈,养着一头让豺垂涎三尺的肥肥胖胖的花斑奶牛。豺群悄悄逼近地质队宿营地,看见雪地中有四条大狼狗在牛圈旁逡巡。大狼狗是狼和狗的杂交,既有狼的身坯和野性,又有狗的机警和忠贞,极难对付。只有先将四条大狼狗引开才能将牛圈里那头花斑奶牛吞噬充饥。

  开始索坨选定母豺黄珊当苦豺,后来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只名叫桑哈的老公豺自愿代替黄珊扮演苦豺的角色,只身暴露在四条大狼狗面前,嗬嗬叫着落荒奔逃。四条大狼狗兴奋地紧追不舍。

  等到白皑皑的雪野里红色的豺和黄色的狼狗都变成芝麻小黑点时,豺群像阵飓风刮进牛圈,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花斑奶牛吃得只剩下一副白白的骨架。惊慌失措的地质队员躲在结实的帆布帐篷里没敢出来。当四条大狼狗拖曳着桑哈僵冷的尸体返回地质队宿营地时,豺群已打着饱嗝回到日曲卡山麓。

  一经选定为苦豺,就像被判处了死刑,极少有生还的希望。

  苦豺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既有大祸临头的恐惧,又有被不肖后辈所遗弃的愤懑,还有为种族生存而赴汤蹈火的壮烈。

  索坨实在是迫不得已才硬起心肠决定要用苦豺来制伏眼前这头躲在石缝里的母野猪的。

  被选中的苦豺虽然年老体衰,却不乏与大型猎物格斗厮杀的经验。在必死的心态支撑下,苦豺会将剩余的生命浓缩凝聚在豺牙和豺爪间,像道红色的闪电蹿进雪帘洞去,将非致命部位肩胛白白送进母野猪锋利的獠牙间;母野猪只有一张嘴,必然会顾此失彼;苦豺就用两只前爪在母野猪的丑脸上胡抓乱撕。极有可能豺爪会抠瞎母野猪的眼珠,最起码也会把丑陋猪脸撕得血肉模糊。母野猪疼痛难忍发出嚎叫,苦豺趁机一口叼住母野猪的耳朵、脸颊或鼻子,四条豺腿蹬住石壁拼命朝洞外拖曳。受伤了的母野猪更加凶蛮,会一口咬断苦豺的一条后腿,还有可能会一口咬穿苦豺的肚皮,豺肠豺肚漫流一地。

  苦豺早就横下一条心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朝猪脸上频频噬咬。愚蠢的母野猪必定会被苦豺纠缠得头晕脑涨恨不得一口咬下豺头来。狂暴中的母野猪会不知不觉顺着苦豺的拖拽方向朝前拱动,竭力想咬住苦豺致命的脖颈。于是,肉搏中的豺和母野猪将慢慢从狭窄的石缝里退出来。只要母野猪的身体一离开雪帘洞,早就在洞外等得不耐烦了的豺群便会呼啸着蜂拥而上。等到母野猪醒悟过来发觉上当想重新钻进雪帘洞去时,已经不可能了,石缝已被七八只年轻力壮的大公豺把守得严严实实,母野猪的身体上也趴满了被血腥味刺激得异常兴奋的豺。

  结局已经想好,现在该用阴毒的眼光来选定苦豺了。

  四

  索坨纵身跳上一块蛤蟆形的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将豺群扫了一遍。其实,它站在平地也能把伫立在面前的每一只豺都看清楚。跳上蛤蟆形岩石绝非出于视力的考虑,而是王者的一种技巧。登高能显示威仪,能体现尊严,在遴选苦豺这样有关生与死的问题上,豺王的威仪和尊严是必不可少的。

  索坨的目光在豺群十来只老豺身上跳来跳去。这是一个严格的筛选和淘汰过程,必须保证被选中者是豺群中最年老最无用生命最衰竭的老豺。

  公正是使个体心甘情愿为群体去牺牲的先决条件。蛤蟆形岩石左侧有一棵苦楝树,树下蹲着一只老母豺。索坨的目光跳到这只老母豺身上,作了短暂的停留。

  苦楝树下的老母豺形容枯槁,肩胛瘦骨嶙峋,颈下皮囊松弛,眼睑皱皱巴巴,身上的豺毛被树脂草汁粘成一绺绺,毛色绛红没有光泽,两排乳房失去了弹性,萎瘪得像几只干核桃。这只老母豺虽然还活着,却离死神已经不远了。用埃蒂斯红豺群的传统标准来衡量,这是最合适不过的苦豺人选。但索坨的目光仅仅在老母豺身上逗留了一下便急遽地跳开了。

  这只老母豺名叫霞吐,是索坨的亲生豺娘。它索坨的心肠就算比花岗石还硬比孔雀胆还毒,也不忍心让自己的豺娘去做苦豺呀。索坨的目光从霞吐身上跳开,朝豺群中另外几只老豺扫去。这些老豺的衰老度都明显地要低于豺娘霞吐。管它的呢,索坨想,胡乱挑一只来顶缺,只要让豺娘躲过这一关就行。

  它瞄准正卧在雪地上脑袋一沉一沉打盹的老公豺达曼洪。这老家伙虽然略微比豺娘年轻些,但也已老得背脊上的毛都脱光了,还跛了一条前腿。虽说还能用三条腿在草原上追撵到兔子,毕竟是个残疾,又老又残,已快成为豺群社会中的废品了。

  可还没等索坨的目光在达曼洪身上定格,蹲在蛤蟆形岩石下的好几只成年大公豺改变了姿势,四肢直立起来,尾巴像旗杆似的笔直竖起,用爪子踢打着地面的积雪,搅起一团团轻烟似的雪尘。这是豺群社会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不满和激动。

  在豺群社会中,管你是逊位的豺王,管你是昔日的王后,管你是豺王的哥哥姐姐还是老子娘亲,一概不存在可以赦免当苦豺的特权。选苦豺唯一的标准就是年龄加衰老度。谁假如胆敢违背这条标准,将会受到血的惩处。

  索坨愣了愣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它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固执地将目光投向老公豺达曼洪,它要抢在众豺觉醒前把苦豺人选敲定下来。它想,就算个别大公豺及时看穿了它的私心,也或许会体谅它的苦衷,或许会慑于它豺王的威势,而默认了它这一次不算太公正的选择。它把眼珠子瞪得溜圆,目光如炬,毫不含糊地盯视老公豺达曼洪。

  它紧张地等待着众豺的目光顺从它的意志,顺着它的视线投向老公豺达曼洪。

  它对形势作了完全错误的判断。人心一杆秤,豺心也是一杆秤;人心不可侮,豺心也不可侮。没有一只豺按它的意志去盯视达曼洪。恰恰相反,好几只大公豺在蛤蟆形岩石下面乜斜着眼睛将冷峻的暗藏着杀机的目光投向索坨。雪帘洞外所有的豺停止了走动,都压低了喘息声,雪地一片沉寂。索坨明白,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无形的威逼。

  索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体哆嗦了一下。它想起前任老豺王奈莫的遭遇。

  那是大前年的深秋,饥饿的豺群在山凹里突然发现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卧在一堆枯枝败叶上,咩咩哀叫。

  对豺来说,羊羔是珍馐佳肴。但豺群围着羊羔驻足观望,馋得直流口水,却谁也不敢走拢去。荒野出现一只孤零零的小羊羔实在太蹊跷了。羊羔望见有豺群,惊恐地咩叫着挣扎着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了。有两种可能,要么羊羔腿受了重伤,要么被绳索或铁丝固定在那儿了。枯枝败叶遮挡了豺的视线,它们虽然没嗅闻到什么异常的气味,也瞧不出什么破绽,但无法排除那堆枯枝败叶下埋设着捕兽铁夹这种可能性。

  埃蒂斯红豺群领教过捕兽铁夹的厉害,小母豺花脖儿就是误踩了猎人的机关,被捕兽铁夹害了性命的。谁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这恐怖的一幕:鸟声啁啾的树林里突然铿锵一声,爆发出铁器叩击的脆响,U形的沉重的铁杆在弹簧的有力牵拉下,闪电般地砸在花脖儿的后脑勺。可怜的花脖儿白花花的脑髓流了一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命归黄泉了。

  这一幕想起来谁都心有余悸。可豺群又舍不得离开小羊羔,对豺来说,芬芳的羊膻味、肥腻的羔羊肉具有无法克制的诱惑力。放弃这顿美味晚餐,万一羊羔身体底下根本没有什么捕兽铁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失误!这进退两难的情景很自然地就形成这样一种局势,需要一只苦豺前去试探虚实。

  当时埃蒂斯红豺群中年龄最大相貌也最衰老的要数老母豺雅倩了。雅倩是老豺王奈莫的妻子,相好已有十多个年头。奈莫老豺王也许是出于一种对老妻的怜悯之情,也许是觉得自己当了七八年豺王建立起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威,竟然把筛选的目光从老母豺雅倩身上滑溜过去停滞在一只名叫秃秃的老公豺身上。秃秃虽然眼睛也粘满了浊黄的眵目糊,鼻吻间也皱褶纵横,但显然要比老母豺雅倩年轻些。

  索坨至今记忆犹新,当奈莫老豺王威严的目光盯视着秃秃并从紧抿的嘴角发出“嗬呜———”带有逼迫性质的嗥叫时,整个豺群沉默得就像冰山。奈莫老豺王一意孤行,走到秃秃身边先是用尾巴抽打,继而用爪牙驱赶,想迫使秃秃就范。秃秃赖在地上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当年的索坨本来就对奈莫这么老了还占据豺王宝座不肯退位而心怀不满,早就跃跃欲试想取而代之,只苦于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它一半出于对不公正选择所产生的义愤,一半出于争夺社会地位的隐秘冲动,“嗬———嗬———嗬”,带头发出了不满的嗥叫。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学索坨的样子朝老豺王奈莫宣泄着内心强烈的不满情绪。

  奈莫老豺王执迷不悟,龇牙咧嘴朝索坨扑来,企图用武力来平息这场骚乱。豺们群情激愤,在索坨的率领下一拥而上,咬得老豺王奈莫落荒而逃。

  这件事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王位转移的契机,索坨摇身一变成了新豺王。

  索坨说什么也不能成为奈莫第二。瞧野心勃勃的短尾巴罗罗,唇须和嘴角的皱褶间漾着一丝讥讽和嘲弄,正幸灾乐祸巴望它犯奈莫老豺王同样的错误呢。居心叵测觊觎王位的成年大公豺多的是。

  索坨一阵心悸,赶紧把目光从老公豺达曼洪身上跳开。

  五

  索坨狠狠心,再次把筛选的目光移向霞吐。霞吐身体缩进苦楝树背后,从褐色的树干后面露出两只迷惘惊诧悲凉愤懑的眼睛。索坨的眼光和霞吐的眼光在空中碰撞,撞得索坨头晕眼花,仿佛灵魂失足从百丈悬崖上跌落下来,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失重感。它的目光变得虚迷而软弱,承受不住豺娘沉甸甸的凝望,只好又把眼睛偏离开了。

  它晓得豺娘霞吐把它养大是多么不容易。豺娘一胎生了三只崽子,有一只刚生下不久跌进水塘淹死了,还有一只养到半岁时被一只老雕从空中攫走。豺娘只剩下它一只宝贝豺儿,它享受着全部的母爱。

  天冷下雨,豺娘把它揽进胸腹底下,用自己的身体做它挡风的墙、遮雨的伞。为了它能得到足够的食物,豺娘在豺群猎获到食物后,不顾阶级地位排列的进食秩序,横冲直撞地挤到前面去抢夺糯滑可口营养最丰富的肠肠肚肚来喂养它。

  豺娘的举动自然会引起阶级地位比豺娘优越的公豺和母豺们的愤慨,受到意料之中的严厉惩罚;豺娘臀部有两块月牙形的伤痕,就是为它争抢食物时留下的永恒纪念。

  记得在索坨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埃蒂斯红豺群差不多连续五天没觅到食物,豺娘腹下的几对乳房再也流不出一滴奶了。索坨年纪尚幼耐不住这般饥饿,已差不多奄奄一息。是豺娘将身体蹭在雪地上,将腰伛成弓形,将尖尖的嘴吻从后肢的胯间探进腹部,咬开自己乳房上的皮肉,用一滴一滴热血哺喂进它的嘴里,才使它没像豺群里其他幼崽那样成为一具饿殍。索坨怎能忍心将爱它疼它含辛茹苦把它抚养大的豺娘选为苦豺推进火坑扔给死神呢!

  它的目光在豺娘霞吐和另外几只老公豺身上跳来弹去穿梭往返飘游不定。它蹲在蛤蟆形岩石上歪着脑袋做沉思状,似乎正在进行认真的负责任的因此也是十分费脑筋的筛选苦豺的工作,借以掩饰内心的巨大矛盾。

  豺群沉默着,这是一种不满的等待,一种耐心的警告。索坨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地无休止地将筛选的眼光在空中飘来移去作逍遥游。豺王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毅和果敢,不然就会逐渐失去来自下属的信赖,从而使自己的统治地位发生信仰上的动摇,最终导致政变危机。

  它不能再优柔寡断了,索坨想,必须尽快作出最后的抉择。可是究竟该选谁当苦豺呢?选达曼洪,意味着不公平,估计会遭到弹劾,导致自己被从豺王宝座赶下台;选豺娘霞吐,公平倒是公平了,可自己又受不了良心的拷问。怎么办?怎么办?

  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下来,天空一片昏暗。“噢吭———”雪帘洞里的母野猪半天不见豺群的动静,大概还以为豺群奈何不了它,发出一声骄傲和得意扬扬的嚎叫。

  短尾巴罗罗打了个响鼻,身体直立起来,两条前肢趴在蛤蟆形岩石上,这是一种想要取而代之的姿势,一种用心险恶的试探。

  罢罢罢,索坨想,自己总不能昧着良心为了保住豺王地位而剥夺豺娘的性命。就让短尾巴罗罗率领那几只不甘寂寞的大公豺扑上来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咬得落荒而逃,沦落成为一只地位最卑贱的草豺好了,它就是要把筛选的目光罩定在老公豺达曼洪身上!

  索坨的目光在空中画出道弧线,还没等落到既定的目标上,脑子里又叠现出两年多前老豺王奈莫偏袒老妻雅倩所造成的悲剧结尾。

  当时它索坨率领几只大公豺将奈莫无情地逐出了豺群。在众豺的一片刺耳的嗥叫欢呼中,它成为新任豺王。

  接下来,它们仍将雅倩定为苦豺,几只大公豺虐待狂似的在雅倩背后又撕又咬,逼迫这只交了厄运的老母豺走向那只躺在枯枝败叶间咩咩叫的小羊羔。小羊羔的身体底下果然埋设着猎人的捕兽铁夹,老母豺雅倩被活活夹断了脖子。

  历史将会重复,悲剧将会重演。即使它索坨舍弃了王位,并不能扭转乾坤使霞吐免当苦豺。它救不了豺娘。豺娘此刻要扮演苦豺角色,那是命运,是天意。它何苦那么傻要将自己的王位和锦绣前程赔出去当殉葬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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