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盗跖》篇全文由三段辩难的文字组成，旨在破除人们的是非观念。第一段，通过叙述至圣孔子被盗跖斥为“盗丘”的故事，说明圣人与盗贼尚且不可区别，要想衡量是非就更难了。第二段，通过虚构子张以名为是，苟得以利为是，最后二人都不免于非的故事，说明是非是无法执定的。第三段，通过描写无足以富贵为是，知和以贫贱为是的故事，说明分是分非本来就没有客观标准，只是出于世人的成心罢了。这里所选的是第一段文字。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1]，子贡为右[2]，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3]，脍人肝而餔之[4]。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5]：“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6]，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7]，冠枝木之冠[8]，带死牛之胁[9]，多辞缪说[10]，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11]，妄作孝弟[12]，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13]，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14]！’”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15]，愿望履幕下[16]。”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17]，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18]，声如乳虎[19]，曰：“丘来前！若所言[20]，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注释】
[1]驭：驾车。
[2]右：指骖右，即在车右边陪乘的人。
[3]大山：即泰山。
[4]脍（kuài快）：细切。 餔（bǔ补）：食。
[5]谒者：古时掌管传达的人。
[6]通：通报。
[7]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之道。
[8]枝木之冠：指冠多华饰，如木之枝叶。
[9]带死牛之胁：取牛皮做成大革带。牛胁，牛皮。
[10]缪：通“谬”。
[11]反：通“返”，返归。
[12]弟：通“悌”，指尊敬兄长。
[13]极：通“殛”，诛。
[14]益：增加。 昼餔：午餐。
[15]幸：亲近。 季：指柳下季。
[16]履：登。
[17]反走：退行数步，表示敬意。
[18]案：通“按”，手抚。 瞋（chēn琛）目：睁圆双目。
[19]乳虎：哺乳的老虎。
[20]若：你。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1]，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2]，此上德也；知维天地[3]，能辩诸物[4]，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5]。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6]，齿如齐贝[7]，音中黄钟[8]，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9]，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10]，罢兵休卒，收养昆弟[11]，共祭先祖[12]。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注释】
[1]长大：魁梧。
[2]说：通“悦”，喜欢。
[3]知：通“智”，智能。 维：包罗。
[4]能：才能。 辩：通“辨”，辨识。
[5]孤：古代帝王接见臣下时朝南而坐，自称为“孤”。
[6]激丹：鲜红明亮的丹砂。
[7]齐贝：列贝。
[8]中：合乎。 黄钟：古乐十二律之一，声调最洪亮。
[9]臣：孔子自称。
[10]更始：除旧布新。
[11]昆弟：兄弟。
[12]共：通“供”，供祭。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1]，皆愚陋恒民之谓耳[2]。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3]，亦好背而毁之[4]。今丘告我以大城之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5]，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6]，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7]，夏多积薪，冬则炀之[8]，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9]，卧则居居[10]，起则于于[11]，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12]，流血百里。尧舜作[13]，立群臣，汤放其主[14]，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15]，以众暴寡[16]。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17]，以教后世，缝衣浅带[18]，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19]，使子路去其危冠[20]，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21]，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22]，身菹于卫东门之上[23]，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24]，削迹于卫[25]，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26]，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27]，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28]，舜不孝[29]，禹偏枯[30]，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31]。此六子者[32]，世之所高也。孰论之[33]，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34]，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35]。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36]，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37]，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38]，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39]。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40]，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41]、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42]，不念本养寿命者也[43]。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44]，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45]。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46]，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47]，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48]，养其寿命者，皆非信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49]，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50]，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注释】
[1]规：劝。
[2]恒民：常人。恒，常。
[3]面：当面。
[4]毁：毁谤。
[5]畜：对待。
[6]橡栗：橡树、栗树的果实。
[7]衣：穿，作动词。
[8]炀（yáng杨）：烧。
[9]神农：即炎帝，教人民耕种，故称神农。
[10]居居：安静的样子。
[11]于于：自得的样子。
[12]蚩尤：传说中的部落首领。 涿鹿：即今河北涿县。
[13]作：指登天子位。
[14]放其主：指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之事。
[15]陵：通“凌”，欺凌。
[16]暴：侵害。
[17]辩：言论。
[18]缝衣：指宽而长大的衣服。 浅带：宽大的腰带。
[19]甘辞：甜美的言辞。引申为花言巧语。
[20]危冠：高冠。史称子路好勇，戴着高高的帽子，佩着长剑。
[21]卒：最后，终于。
[22]卫君：指卫庄公蒯聩。
[23]菹（zū租）：剁成肉酱。据《左传》哀公十五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卫太子蒯聩强迫孔悝一同作乱，子路欲杀蒯聩而救家主孔悝，不成，遂遭菹身之祸。
[24]再：两次。
[25]削迹：绝迹。
[26]“子教”三句：当移至“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句之后，文理才通顺。
[27]高：推崇。
[28]尧不慈：指尧杀长子丹朱之事。
[29]舜不孝：指舜放逐其父瞽叟之事。
[30]偏枯：即半身不遂。
[31]拘：关押。 羑（yǒu有）里：狱名，在今河南汤阴北。
[32]六子：当改为“七子”，指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七人。
[33]孰：通“熟”，详细。
[34]反：违反。
[35]伯夷、叔齐：皆孤竹君之子，因彼此让位，逃离国境。后来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相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36]鲍焦：周朝隐士，他愤世嫉俗，廉洁自守，不食周粟，抱木而枯。 非世：非刺当世。
[37]申徒狄：姓申徒，名狄，殷商时人，因进谏不被采纳，遂负石投河而死。
[38]介子推：春秋时晋文公臣。文公重耳遭难而出逃国外，在路困乏，他自割股肉给文公食。文公归国后奖赏有功之臣，却忘记了介子推。他大怒而去，隐居介山。文公知过，追到介山，欲使其出，遂放火烧山，但介子推不出，抱树焚死。
[39]燔（fán烦）：烧。
[40]尾生：人名，或作尾生高、微生高，鲁国人。 期：约会。 梁：桥。
[41]磔（zhé哲）犬：肢体被分裂的狗。 流豕：飘流于江河的死猪。
[42]离名：遭受好名之害。离，通“罹”，遭受。 轻：轻视。
[43]念本：顾念生命根本。
[44]上：指上述黄帝等十三人。
[45]盈：充盈。
[46]瘦：当为“瘐”字之误。瘐，病。
[47]具：指形骸。
[48]说：通“悦”，愉悦。
[49]亟（jí急）：急。
[50]狂狂：失性的样子。 汲汲：不足的样子。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1]，目芒然无见[2]，色若死灰，据轼低头[3]，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4]，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5]？”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6]，疾走料虎头[7]，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注释】
[1]执辔三失：手上拿的马缰绳多次掉落到地上。形容孔子惊惧失神的情态。
[2]芒然：即茫然，指模糊不清的样子。
[3]轼：车前供人依凭的横木。
[4]阙：缺，不在。
[5]得微：同“得无”，岂不是。
[6]自灸：指引艾叶自灼。
[7]料：通“撩”，拨弄。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1]：“盍不为行[2]？无行则不信[3]，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4]，多信者显[5]。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6]！”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7]，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8]，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9]，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10]，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11]，而管仲为臣[12]；田成子常杀君窃国[13]，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14]！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15]，不成者为尾[16]。’”
【注释】
[1]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 满苟得：虚构的人物。
[2]盍：何不。 为行：培养德行。
[3]无行：没有好的德行。
[4]富：富有。
[5]信：诚信。 显：显达。
[6]抱：守。 天：天真本性。
[7]臧：奴仆。 聚：通“驺”，养马的人。
[8]怍（zuò作）色：惭愧的表情。
[9]匹夫：平民百姓。
[10]拘：被拘捕。
[11]桓公：指齐桓公，名小白，杀掉他的哥哥子纠，纳嫂为妻。
[12]管仲：名夷吾，字仲，齐桓公的国相。
[13]田成子：即田常，又称陈恒，他杀死齐简公自立为国君。
[14]拂：谓言行相悖。
[15]为首：居上。
[16]为尾：处下。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1]，贵贱无义[2]，长幼无序，五纪六位[3]，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4]，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5]，周公杀兄[6]，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7]，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8]。吾日与子讼于无约[9]，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10]，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11]，反殉而天[12]；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13]；面观四方，与时消息[14]。若是若非，执而圆机[15]；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16]，无成而义[17]，将失而所为[18]；无赴而富[19]，无殉而成，将弃而天[20]。比干剖心，子胥抉眼[21]，忠之祸也；直躬证父[22]，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23]，申子自理[24]，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25]，匡子不见父[26]，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27]，必其行，故服其殃[28]，离其患也[29]。”
【注释】
[1]即将：将会。 戚：亲。 伦：次，理。
[2]义：仪则。
[3]五纪：即五伦，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六位：即六纪，指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
[4]舜流母弟：指舜把他的弟弟象流放到有庳一事。
[5]王季：文王之父，周太王庶子，因其兄太伯、仲雍让位，故被立为嫡子。因为古代世袭制，王位传给嫡长子。 适：通“嫡”，嫡长子。
[6]兄：指管叔和蔡叔。
[7]伪辞：伪造名位等级之辞。
[8]监：明。
[9]日：昔日，往日。 讼：争辩。 无约：虚构的人物。意谓不为名利所约束。
[10]易：改变。
[11]无：通“毋”。
[12]殉：循，顺从。 而：通“尔”，你。
[13]相：视。 天极：天然的准则。
[14]消息：消亡与生长。
[15]圆机：环中，即循环变化的中枢。
[16]转：通“专”，执守。
[17]成：成就。 义：指仁义。
[18]所为：指真性。
[19]赴：奔赴，追求。
[20]弃：丧失。
[21]子胥抉眼：谓伍子胥在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史记·伍子胥列传》）抉眼，挖掉眼睛。
[22]直躬：人名。他曾去官府告发他父亲偷羊的罪行。 证：告发。
[23]鲍子：即鲍焦。 立干：谓抱木而枯死。
[24]申子：即申徒狄。 自理：自投于河而死。理，当为“埋”字之误，意谓沉。
[25]孔子不见母：谓孔子滞耽圣迹，游历各国去应聘，其母死而未能相见。
[26]匡子：名章，齐国人，因谏其父，被父所逐，故终身不见父。
[27]正：端正。
[28]服：遭。
[29]离：通“罹”，遭。
无足问于知和曰[1]：“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2]。彼富，则人归之[3]，归则下之[4]，下则贵之[5]。夫见下贵者[6]，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7]，意知而力不能行邪[8]，故推正不忘邪[9]？”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10]，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11]；是专无主正[12]，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13]，弃至尊[14]，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15]，恬愉之安[16]，不监于体[17]；怵惕之恐[18]，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注释】
[1]无足、知和：皆为虚构的人物。
[2]人卒：人们。 兴名：谓希望建立名誉。 就：趋。
[3]归：归附。
[4]下：屈从。
[5]贵：尊崇。
[6]见：被。
[7]知：通“智”。
[8]意：通“抑”，还是。
[9]故：通“固”，本来。
[10]此人：指贪鄙的人。
[11]绝、过：超越。
[12]专：专愚。 无主正：谓胸中没有主见。
[13]至重：即生命。
[14]至尊：即自然本性。
[15]惨怛（dá达）：悲痛。
[16]恬愉：快乐。
[17]监：察照，引申为显现。
[18]怵惕：惊惧。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1]，至人之所不得逮[2]，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3]，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4]，因人之德以为贤良[5]，非享国而严若君父[6]。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7]，体不待象而安之[8]。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9]，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10]，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11]，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12]，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13]。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14]。计其患，虑其反[15]，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16]。尧、舜为帝而雍[17]，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18]；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19]，非虚辞让也[20]，不以事害己[21]。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注释】
[1]穷：尽。 究：竟。 埶：通“势”。
[2]逮：及。
[3]侠：当为“挟”字之误。挟，挟持。
[4]秉：持。 知：通“智”。
[5]因：依凭。
[6]君父：君主。
[7]不待：不用。
[8]象：效仿。 安：适应。
[9]非：非议。
[10]知：通“智”。
[11]度：法度，原则。
[12]之：指身外之物，即声色、滋味、权势等。
[13]监：照，检查。 度：指禀性气度。
[14]戏：戏弄。
[15]反：谓富贵至极则必反。
[16]要：钓取。
[17]雍：当为“推”字之误。意谓推让帝位。
[18]美：指富贵。 生：性，指自然本性。
[19]善卷、许由：相传皆为尧舜时的隐士。
[20]虚：假心假意。
[21]事：世事，指治理天下。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1]，约养以持生[2]，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3]。”
知和曰：“平为福[4]，有余为害者[5]，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龠之声[6]，口***于刍豢醪醴之味[7]，以感其意[8]，遗忘其业，可谓乱矣[9]；侅溺于冯气[10]，若负重行而上也[11]，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12]，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13]，体泽则冯[14]，可谓疾矣[15]；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16]，且冯而不舍[17]，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18]，满心戚醮[19]，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20]，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21]，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22]，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23]，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24]。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25]，不亦惑乎！”
【注释】
[1]甘：美味。
[2]约养：简约给养。
[3]阨：通“厄”，困穷。
[4]平：谓适如性分。
[5]有余：谓超出性分。
[6]营：聒，谓多声乱耳。 管龠（yuè跃）：箫笛一类的管乐器。
[7]***（qiè怯）：快意。 刍豢：牲畜。食草者称刍，食谷者称豢。 醪（láo劳）：醇酒。 醴：甜酒。
[8]感：诱发。
[9]乱：谓心志昏乱。
[10]侅（gāi该）溺：陷溺。 冯气：盛气。冯，满。
[11]“上”字：后面当补一“阪”字，文意乃通。阪，山坡。
[12]慰：怨。
[13]溺：指沉溺于嗜欲。
[14]冯：满胀，即血气盛滞于胸中。
[15]疾：病。
[16]堵：墙。
[17]冯：凭，恃。
[18]服膺：谓念念不忘。
[19]戚醮：烦恼。
[20]劫请：劫取。
[21]周：周密。 楼疏：泛指防盗设施。楼，指户牖之间有孔眼的墙。疏，指穿孔如交绮的窗。
[22]六者：指乱、苦、疾、辱、忧、畏。
[23]尽性：复归本性。 竭财：抛尽钱财。
[24]单：仅。 反：通“返”。 无故：指无事而平安的生活。
[25]缭意：内心念念不忘。 “体”字：前面当补一“绝”字。绝体，牺牲形体。
【文化史拓展】
关于孔子游说盗跖的故事，林云铭认为它“径似小说家闲话”（《庄子因》），刘凤苞认为它“只是小说派头”（《南华雪心编》），胡文英认为“此种形容，便开唐人小说派矣。”（《庄子独见》）的确，尽管作者并无意于写作小说，但故事本身却呈现出了小说作品的基本特征。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作者在客观上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社会叛逆者、起义领袖、草莽英雄盗跖的艺术形象。
为了给予这位英雄人物以天下最高的道德标准，使他成为集天下的圣、勇、义、智、仁于一身的艺术化身，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采取的是传奇小说的艺术方式，即为了强调对客观对象的超越常态的摹写，更多地倾向于理想地表现人物，就以奔腾狂放的艺术想象，对生活原型进行了大胆的改造，把生活中众多的英雄人物所具有的奇特和崇高美经过提炼，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从而创作出比生活原型更完美更奇特的超人式的英雄形象。如在人物的设计上，作品出人意表地把一位被时人称为“圣之和也”的柳下季（即柳下惠）和统治阶级最仇视的所谓“杀人放火”的盗跖这两位时代不同、性格完全相反、阶级地位十分悬殊的人物写成亲兄弟的关系，又“谬为牵合”相去百年之外的孔丘与柳下季为好友，并且让最大的学术权威、道德模范的圣人孔丘出场游说，让“最无道”的盗跖在理论上彻底战胜他。作品这种在情节上的大起大落，多设巧合，变幻莫测，使人产生了强烈的惊奇感，是服从于显示盗跖这一英雄形象雄伟、刚健、粗犷、豪放之美需要的。对这一英雄人物的神勇（如“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威力（如“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智能（如“知维天地”）、心意（如“心如涌泉，意如飘风”）、才辩（如“辩足以饰非”）等等的描绘，均被夸张、渲染、放大到了常人难以达到的地步。对他的外貌描写也具有很大的夸张性，如“目如明星”、“发上指冠”、“唇如激丹”等等，皆不在于其外在的逼真，而务求于内在精神实质的把握和主观精神情趣的寄托。总之，这一作品为《水浒》一类传奇小说的问世开了先河，主人公盗跖这一雄伟高大的英雄形象具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因此，所谓《水浒》得“《盗跖》愤俗之情”（天都外臣《水浒传序》）、“宋江为盗跖之后身”（陈忱《水浒后传原序》）等等说法，都是很有道理的。
【文学史链接】
1、摇唇鼓舌
我正在这里指授进兵的方略，胆敢摇唇鼓舌，煽惑军心！
（李宝嘉《官声场形记》第十四回）
那些人除掉摇唇鼓舌之外，实在也没有多么大的本领。
（郭沫若《虎符》第三幕）
2、文学技法
《庄子》真化工也，至云“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予读之击节焉。名利中人，颇以信自矜其品，无耻而信，炎炎苟苟者咋舌矣。
（谭元春《南华真经评点·盗跖》篇末总论）
【集评】
夫达生之暂聚，不役富贵利禄而自适其天性，此盗跖如此而已矣。庄子因而作《盗跖》篇。
（王元泽《南华真经新传·盗趾》题解）
此篇举一极恶之巨盗，与一大成之至圣，设为辩难，至圣反为巨盗所呵。盖透过一层，以见不易之是非，犹可以强词夺之，然则各执己见，以争是非者，更不足据矣，孰若齐物论之为愈乎！
（陆树芝《庄子雪·盗趾》总论）
首举盗跖，以为专求恣意者之标。次举子张、满苟得，以为殉名殉利之标。因子张学干禄问闻达，故托之满苟得，则显然寄义之名矣。末乃以知和正无足之言，并非之。
（刘咸炘《庄子释滞·盗跖》总论）
【思考与练习】
1、 篇撰写“盗跖痛骂孔子”的寓言故事，旨在“诋訿孔子”。如从文学角度来看，此则寓言故事则已成了后世小说的雏形。请细加体味。
五美缘丽史洞玄子花影隔帘录西湖佳话古今遗迹李公案九云记中医方剂大全玩偶的幽灵——外国奇情故事集名贤集铜人针灸经六韬三国志平话锋剑春秋阴符经论语精讲刘公案八美图儿童诗歌春梦琐言《盗跖》篇全文由三段辩难的文字组成，旨在破除人们的是非观念。第一段，通过叙述至圣孔子被盗跖斥为“盗丘”的故事，说明圣人与盗贼尚且不可区别，要想衡量是非就更难了。第二段，通过虚构子张以名为是，苟得以利为是，最后二人都不免于非的故事，说明是非是无法执定的。第三段，通过描写无足以富贵为是，知和以贫贱为是的故事，说明分是分非本来就没有客观标准，只是出于世人的成心罢了。这里所选的是第一段文字。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1]，子贡为右[2]，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3]，脍人肝而餔之[4]。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5]：“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6]，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7]，冠枝木之冠[8]，带死牛之胁[9]，多辞缪说[10]，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11]，妄作孝弟[12]，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13]，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14]！’”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15]，愿望履幕下[16]。”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17]，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18]，声如乳虎[19]，曰：“丘来前！若所言[20]，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注释】
[1]驭：驾车。
[2]右：指骖右，即在车右边陪乘的人。
[3]大山：即泰山。
[4]脍（kuài快）：细切。 餔（bǔ补）：食。
[5]谒者：古时掌管传达的人。
[6]通：通报。
[7]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之道。
[8]枝木之冠：指冠多华饰，如木之枝叶。
[9]带死牛之胁：取牛皮做成大革带。牛胁，牛皮。
[10]缪：通“谬”。
[11]反：通“返”，返归。
[12]弟：通“悌”，指尊敬兄长。
[13]极：通“殛”，诛。
[14]益：增加。 昼餔：午餐。
[15]幸：亲近。 季：指柳下季。
[16]履：登。
[17]反走：退行数步，表示敬意。
[18]案：通“按”，手抚。 瞋（chēn琛）目：睁圆双目。
[19]乳虎：哺乳的老虎。
[20]若：你。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1]，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2]，此上德也；知维天地[3]，能辩诸物[4]，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5]。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6]，齿如齐贝[7]，音中黄钟[8]，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9]，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10]，罢兵休卒，收养昆弟[11]，共祭先祖[12]。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注释】
[1]长大：魁梧。
[2]说：通“悦”，喜欢。
[3]知：通“智”，智能。 维：包罗。
[4]能：才能。 辩：通“辨”，辨识。
[5]孤：古代帝王接见臣下时朝南而坐，自称为“孤”。
[6]激丹：鲜红明亮的丹砂。
[7]齐贝：列贝。
[8]中：合乎。 黄钟：古乐十二律之一，声调最洪亮。
[9]臣：孔子自称。
[10]更始：除旧布新。
[11]昆弟：兄弟。
[12]共：通“供”，供祭。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1]，皆愚陋恒民之谓耳[2]。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3]，亦好背而毁之[4]。今丘告我以大城之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5]，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6]，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7]，夏多积薪，冬则炀之[8]，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9]，卧则居居[10]，起则于于[11]，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12]，流血百里。尧舜作[13]，立群臣，汤放其主[14]，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15]，以众暴寡[16]。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17]，以教后世，缝衣浅带[18]，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19]，使子路去其危冠[20]，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21]，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22]，身菹于卫东门之上[23]，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24]，削迹于卫[25]，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26]，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27]，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28]，舜不孝[29]，禹偏枯[30]，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31]。此六子者[32]，世之所高也。孰论之[33]，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34]，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35]。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36]，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37]，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38]，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39]。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40]，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41]、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42]，不念本养寿命者也[43]。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44]，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45]。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46]，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47]，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48]，养其寿命者，皆非信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49]，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50]，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注释】
[1]规：劝。
[2]恒民：常人。恒，常。
[3]面：当面。
[4]毁：毁谤。
[5]畜：对待。
[6]橡栗：橡树、栗树的果实。
[7]衣：穿，作动词。
[8]炀（yáng杨）：烧。
[9]神农：即炎帝，教人民耕种，故称神农。
[10]居居：安静的样子。
[11]于于：自得的样子。
[12]蚩尤：传说中的部落首领。 涿鹿：即今河北涿县。
[13]作：指登天子位。
[14]放其主：指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之事。
[15]陵：通“凌”，欺凌。
[16]暴：侵害。
[17]辩：言论。
[18]缝衣：指宽而长大的衣服。 浅带：宽大的腰带。
[19]甘辞：甜美的言辞。引申为花言巧语。
[20]危冠：高冠。史称子路好勇，戴着高高的帽子，佩着长剑。
[21]卒：最后，终于。
[22]卫君：指卫庄公蒯聩。
[23]菹（zū租）：剁成肉酱。据《左传》哀公十五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卫太子蒯聩强迫孔悝一同作乱，子路欲杀蒯聩而救家主孔悝，不成，遂遭菹身之祸。
[24]再：两次。
[25]削迹：绝迹。
[26]“子教”三句：当移至“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句之后，文理才通顺。
[27]高：推崇。
[28]尧不慈：指尧杀长子丹朱之事。
[29]舜不孝：指舜放逐其父瞽叟之事。
[30]偏枯：即半身不遂。
[31]拘：关押。 羑（yǒu有）里：狱名，在今河南汤阴北。
[32]六子：当改为“七子”，指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七人。
[33]孰：通“熟”，详细。
[34]反：违反。
[35]伯夷、叔齐：皆孤竹君之子，因彼此让位，逃离国境。后来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相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36]鲍焦：周朝隐士，他愤世嫉俗，廉洁自守，不食周粟，抱木而枯。 非世：非刺当世。
[37]申徒狄：姓申徒，名狄，殷商时人，因进谏不被采纳，遂负石投河而死。
[38]介子推：春秋时晋文公臣。文公重耳遭难而出逃国外，在路困乏，他自割股肉给文公食。文公归国后奖赏有功之臣，却忘记了介子推。他大怒而去，隐居介山。文公知过，追到介山，欲使其出，遂放火烧山，但介子推不出，抱树焚死。
[39]燔（fán烦）：烧。
[40]尾生：人名，或作尾生高、微生高，鲁国人。 期：约会。 梁：桥。
[41]磔（zhé哲）犬：肢体被分裂的狗。 流豕：飘流于江河的死猪。
[42]离名：遭受好名之害。离，通“罹”，遭受。 轻：轻视。
[43]念本：顾念生命根本。
[44]上：指上述黄帝等十三人。
[45]盈：充盈。
[46]瘦：当为“瘐”字之误。瘐，病。
[47]具：指形骸。
[48]说：通“悦”，愉悦。
[49]亟（jí急）：急。
[50]狂狂：失性的样子。 汲汲：不足的样子。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1]，目芒然无见[2]，色若死灰，据轼低头[3]，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4]，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5]？”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6]，疾走料虎头[7]，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注释】
[1]执辔三失：手上拿的马缰绳多次掉落到地上。形容孔子惊惧失神的情态。
[2]芒然：即茫然，指模糊不清的样子。
[3]轼：车前供人依凭的横木。
[4]阙：缺，不在。
[5]得微：同“得无”，岂不是。
[6]自灸：指引艾叶自灼。
[7]料：通“撩”，拨弄。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1]：“盍不为行[2]？无行则不信[3]，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4]，多信者显[5]。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6]！”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7]，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8]，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9]，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10]，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11]，而管仲为臣[12]；田成子常杀君窃国[13]，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14]！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15]，不成者为尾[16]。’”
【注释】
[1]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 满苟得：虚构的人物。
[2]盍：何不。 为行：培养德行。
[3]无行：没有好的德行。
[4]富：富有。
[5]信：诚信。 显：显达。
[6]抱：守。 天：天真本性。
[7]臧：奴仆。 聚：通“驺”，养马的人。
[8]怍（zuò作）色：惭愧的表情。
[9]匹夫：平民百姓。
[10]拘：被拘捕。
[11]桓公：指齐桓公，名小白，杀掉他的哥哥子纠，纳嫂为妻。
[12]管仲：名夷吾，字仲，齐桓公的国相。
[13]田成子：即田常，又称陈恒，他杀死齐简公自立为国君。
[14]拂：谓言行相悖。
[15]为首：居上。
[16]为尾：处下。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1]，贵贱无义[2]，长幼无序，五纪六位[3]，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4]，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5]，周公杀兄[6]，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7]，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8]。吾日与子讼于无约[9]，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10]，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11]，反殉而天[12]；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13]；面观四方，与时消息[14]。若是若非，执而圆机[15]；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16]，无成而义[17]，将失而所为[18]；无赴而富[19]，无殉而成，将弃而天[20]。比干剖心，子胥抉眼[21]，忠之祸也；直躬证父[22]，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23]，申子自理[24]，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25]，匡子不见父[26]，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27]，必其行，故服其殃[28]，离其患也[29]。”
【注释】
[1]即将：将会。 戚：亲。 伦：次，理。
[2]义：仪则。
[3]五纪：即五伦，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六位：即六纪，指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
[4]舜流母弟：指舜把他的弟弟象流放到有庳一事。
[5]王季：文王之父，周太王庶子，因其兄太伯、仲雍让位，故被立为嫡子。因为古代世袭制，王位传给嫡长子。 适：通“嫡”，嫡长子。
[6]兄：指管叔和蔡叔。
[7]伪辞：伪造名位等级之辞。
[8]监：明。
[9]日：昔日，往日。 讼：争辩。 无约：虚构的人物。意谓不为名利所约束。
[10]易：改变。
[11]无：通“毋”。
[12]殉：循，顺从。 而：通“尔”，你。
[13]相：视。 天极：天然的准则。
[14]消息：消亡与生长。
[15]圆机：环中，即循环变化的中枢。
[16]转：通“专”，执守。
[17]成：成就。 义：指仁义。
[18]所为：指真性。
[19]赴：奔赴，追求。
[20]弃：丧失。
[21]子胥抉眼：谓伍子胥在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史记·伍子胥列传》）抉眼，挖掉眼睛。
[22]直躬：人名。他曾去官府告发他父亲偷羊的罪行。 证：告发。
[23]鲍子：即鲍焦。 立干：谓抱木而枯死。
[24]申子：即申徒狄。 自理：自投于河而死。理，当为“埋”字之误，意谓沉。
[25]孔子不见母：谓孔子滞耽圣迹，游历各国去应聘，其母死而未能相见。
[26]匡子：名章，齐国人，因谏其父，被父所逐，故终身不见父。
[27]正：端正。
[28]服：遭。
[29]离：通“罹”，遭。
无足问于知和曰[1]：“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2]。彼富，则人归之[3]，归则下之[4]，下则贵之[5]。夫见下贵者[6]，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7]，意知而力不能行邪[8]，故推正不忘邪[9]？”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10]，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11]；是专无主正[12]，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13]，弃至尊[14]，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15]，恬愉之安[16]，不监于体[17]；怵惕之恐[18]，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注释】
[1]无足、知和：皆为虚构的人物。
[2]人卒：人们。 兴名：谓希望建立名誉。 就：趋。
[3]归：归附。
[4]下：屈从。
[5]贵：尊崇。
[6]见：被。
[7]知：通“智”。
[8]意：通“抑”，还是。
[9]故：通“固”，本来。
[10]此人：指贪鄙的人。
[11]绝、过：超越。
[12]专：专愚。 无主正：谓胸中没有主见。
[13]至重：即生命。
[14]至尊：即自然本性。
[15]惨怛（dá达）：悲痛。
[16]恬愉：快乐。
[17]监：察照，引申为显现。
[18]怵惕：惊惧。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1]，至人之所不得逮[2]，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3]，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4]，因人之德以为贤良[5]，非享国而严若君父[6]。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7]，体不待象而安之[8]。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9]，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10]，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11]，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12]，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13]。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14]。计其患，虑其反[15]，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16]。尧、舜为帝而雍[17]，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18]；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19]，非虚辞让也[20]，不以事害己[21]。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注释】
[1]穷：尽。 究：竟。 埶：通“势”。
[2]逮：及。
[3]侠：当为“挟”字之误。挟，挟持。
[4]秉：持。 知：通“智”。
[5]因：依凭。
[6]君父：君主。
[7]不待：不用。
[8]象：效仿。 安：适应。
[9]非：非议。
[10]知：通“智”。
[11]度：法度，原则。
[12]之：指身外之物，即声色、滋味、权势等。
[13]监：照，检查。 度：指禀性气度。
[14]戏：戏弄。
[15]反：谓富贵至极则必反。
[16]要：钓取。
[17]雍：当为“推”字之误。意谓推让帝位。
[18]美：指富贵。 生：性，指自然本性。
[19]善卷、许由：相传皆为尧舜时的隐士。
[20]虚：假心假意。
[21]事：世事，指治理天下。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1]，约养以持生[2]，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3]。”
知和曰：“平为福[4]，有余为害者[5]，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龠之声[6]，口***于刍豢醪醴之味[7]，以感其意[8]，遗忘其业，可谓乱矣[9]；侅溺于冯气[10]，若负重行而上也[11]，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12]，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13]，体泽则冯[14]，可谓疾矣[15]；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16]，且冯而不舍[17]，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18]，满心戚醮[19]，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20]，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21]，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22]，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23]，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24]。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25]，不亦惑乎！”
【注释】
[1]甘：美味。
[2]约养：简约给养。
[3]阨：通“厄”，困穷。
[4]平：谓适如性分。
[5]有余：谓超出性分。
[6]营：聒，谓多声乱耳。 管龠（yuè跃）：箫笛一类的管乐器。
[7]***（qiè怯）：快意。 刍豢：牲畜。食草者称刍，食谷者称豢。 醪（láo劳）：醇酒。 醴：甜酒。
[8]感：诱发。
[9]乱：谓心志昏乱。
[10]侅（gāi该）溺：陷溺。 冯气：盛气。冯，满。
[11]“上”字：后面当补一“阪”字，文意乃通。阪，山坡。
[12]慰：怨。
[13]溺：指沉溺于嗜欲。
[14]冯：满胀，即血气盛滞于胸中。
[15]疾：病。
[16]堵：墙。
[17]冯：凭，恃。
[18]服膺：谓念念不忘。
[19]戚醮：烦恼。
[20]劫请：劫取。
[21]周：周密。 楼疏：泛指防盗设施。楼，指户牖之间有孔眼的墙。疏，指穿孔如交绮的窗。
[22]六者：指乱、苦、疾、辱、忧、畏。
[23]尽性：复归本性。 竭财：抛尽钱财。
[24]单：仅。 反：通“返”。 无故：指无事而平安的生活。
[25]缭意：内心念念不忘。 “体”字：前面当补一“绝”字。绝体，牺牲形体。
【文化史拓展】
关于孔子游说盗跖的故事，林云铭认为它“径似小说家闲话”（《庄子因》），刘凤苞认为它“只是小说派头”（《南华雪心编》），胡文英认为“此种形容，便开唐人小说派矣。”（《庄子独见》）的确，尽管作者并无意于写作小说，但故事本身却呈现出了小说作品的基本特征。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作者在客观上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社会叛逆者、起义领袖、草莽英雄盗跖的艺术形象。
为了给予这位英雄人物以天下最高的道德标准，使他成为集天下的圣、勇、义、智、仁于一身的艺术化身，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采取的是传奇小说的艺术方式，即为了强调对客观对象的超越常态的摹写，更多地倾向于理想地表现人物，就以奔腾狂放的艺术想象，对生活原型进行了大胆的改造，把生活中众多的英雄人物所具有的奇特和崇高美经过提炼，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从而创作出比生活原型更完美更奇特的超人式的英雄形象。如在人物的设计上，作品出人意表地把一位被时人称为“圣之和也”的柳下季（即柳下惠）和统治阶级最仇视的所谓“杀人放火”的盗跖这两位时代不同、性格完全相反、阶级地位十分悬殊的人物写成亲兄弟的关系，又“谬为牵合”相去百年之外的孔丘与柳下季为好友，并且让最大的学术权威、道德模范的圣人孔丘出场游说，让“最无道”的盗跖在理论上彻底战胜他。作品这种在情节上的大起大落，多设巧合，变幻莫测，使人产生了强烈的惊奇感，是服从于显示盗跖这一英雄形象雄伟、刚健、粗犷、豪放之美需要的。对这一英雄人物的神勇（如“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威力（如“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智能（如“知维天地”）、心意（如“心如涌泉，意如飘风”）、才辩（如“辩足以饰非”）等等的描绘，均被夸张、渲染、放大到了常人难以达到的地步。对他的外貌描写也具有很大的夸张性，如“目如明星”、“发上指冠”、“唇如激丹”等等，皆不在于其外在的逼真，而务求于内在精神实质的把握和主观精神情趣的寄托。总之，这一作品为《水浒》一类传奇小说的问世开了先河，主人公盗跖这一雄伟高大的英雄形象具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因此，所谓《水浒》得“《盗跖》愤俗之情”（天都外臣《水浒传序》）、“宋江为盗跖之后身”（陈忱《水浒后传原序》）等等说法，都是很有道理的。
【文学史链接】
1、摇唇鼓舌
我正在这里指授进兵的方略，胆敢摇唇鼓舌，煽惑军心！
（李宝嘉《官声场形记》第十四回）
那些人除掉摇唇鼓舌之外，实在也没有多么大的本领。
（郭沫若《虎符》第三幕）
2、文学技法
《庄子》真化工也，至云“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予读之击节焉。名利中人，颇以信自矜其品，无耻而信，炎炎苟苟者咋舌矣。
（谭元春《南华真经评点·盗跖》篇末总论）
【集评】
夫达生之暂聚，不役富贵利禄而自适其天性，此盗跖如此而已矣。庄子因而作《盗跖》篇。
（王元泽《南华真经新传·盗趾》题解）
此篇举一极恶之巨盗，与一大成之至圣，设为辩难，至圣反为巨盗所呵。盖透过一层，以见不易之是非，犹可以强词夺之，然则各执己见，以争是非者，更不足据矣，孰若齐物论之为愈乎！
（陆树芝《庄子雪·盗趾》总论）
首举盗跖，以为专求恣意者之标。次举子张、满苟得，以为殉名殉利之标。因子张学干禄问闻达，故托之满苟得，则显然寄义之名矣。末乃以知和正无足之言，并非之。
（刘咸炘《庄子释滞·盗跖》总论）
【思考与练习】
1、 篇撰写“盗跖痛骂孔子”的寓言故事，旨在“诋訿孔子”。如从文学角度来看，此则寓言故事则已成了后世小说的雏形。请细加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