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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第27章 老万家的油瓶子(2)

  家里统共一间旧屋子,还是老人在世时置下的,老万就开始琢磨要在屋山墙东边再加盖上一间小屋,采玲总不能老跟他俩在一起睡,况且,娃娃一天天大了,有些事情是该避开她了。夏天麦子一收割完,老万就在地里裁了一亩土坯,还脱了几十块炕面子,等这些东西晾晒干后,他用板车一车一车拉回家,齐整整地码在屋檐底下。转眼到了秋后,地里的农活基本结束了,椽梁、砖石、芦席等也都陆续预备齐全了,老万才提了烟酒,登门去请那些能工巧匠,盖房子的事总算定下来。

  那些日子,家里来了好多帮忙干活的男人。老万当然也得身先士卒,抱土坯、搬石头、和泥沙;采玲妈整天在伙房里忙着给大伙做饭、烧水、烙烫面饼;采玲散了学,也急急忙忙赶回家,换上一身脏衣裳,跑着给爸妈打下手,或者,夹杂在干活的人群中,一会儿抱块砖头、递送工具,一会儿又挨个给大人端茶水。好多人都夸这闺女真懂事,说得采玲红了脸,垂下头,念了书的娃儿跟以前大不同了,羞脸渐重。

  喂,万采玲啊,你妈给你找的后爸好不好?嗯……

  那你说说到底怎么个好法?

  ……心好。

  那他对你好呢,还是对你妈好?都好!

  怕是对你妈比对你还好些吧,嘿嘿。这个嘛……反正都好。

  哈哈,说不上来了吧!那再问你,家里盖了新房给谁住?爸说往后让我一个人住。

  傻丫头,他那是怕你夜里偷听呢,他跟你妈要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你懂不懂?

  ……

  这些没头没尾的问话,总让采玲感到羞怯和脸烧,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恰好让老万听到了,就对那个无话找话的泥瓦匠说,她还是娃娃嘛,可别由着嘴瞎说。泥瓦匠干活那是没得说的,十里八乡也找不出第二个,可有一样,他这人有事没事嘴巴老是闲不住的,总爱跟旁人搭讪,尤其是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老万给闺女打圆场,他反倒兴头更足了,说老万啊老万,你这辈子摊上新嫂子那么个俊靓人,真是艳福不浅啊,要是换了我,非乐疯了不可!旁边的人也都相跟着起哄,说人家老万这叫有福之人不用愁,像你这无福之人忙断肠啊。老万听了,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忙低了头忙自己手里的活。

  这时,采玲妈已把晌饭做好了,她笑盈盈地端着半脸盆清水,过来招呼大伙歇工洗手,好进屋吃饭。听见泥瓦匠他们正拿老万说笑话,她倒也不避讳,就插进话说,你们可别欺负我们家老万,他嘴巴比棉裤腰还笨,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声。泥瓦匠随手搁下手里的瓦刀,乖张地迎过来说,新嫂子,我们哪里敢欺负老万,我们都羡慕他好福气还来不及呢,等哪天消闲下来了,嫂子也挨个疼一疼我们这些个饿死鬼吧。采玲妈佯装生气,轻轻白了他一眼,故意把手中的脸盆往前一筛,盆里的水便晃洒到那泥瓦匠的裤子上了。泥瓦匠非但不生气,相反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好我的嫂子,你可真会疼人的,一不留神就把人家的裤裆弄湿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还尿裤子呢。话一出口,惹得大伙又嬉笑起来。

  采玲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裤子,果然一大片水湿,她也咯咯地笑了,接着又难为情地说,糟糕糟糕,嫂子是给你递水洗手呢,大兄弟可别往心上去。泥瓦匠睃着眼瞧她,嘴巴更加油滑起来。他说,不碍事不碍事,我这身上正热得起火呢,嫂子你呀全当是救了场火嘛。大伙马上接嘴逗笑说,你小子火气可真不小,烧了裤裆是小事,烧了命根子可要断子绝孙了。采玲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呀就知道胡说八道,快洗洗手进屋吃饭,我今儿要好好犒劳犒劳大伙。一时间,帮忙的人都纷纷围过来,洗手的洗手,抹脸的抹脸。

  采玲实在羞于听他们胡言乱语,早乘机溜回屋去了。过一阵,见他们总算不说了,才低着头把擦脸的毛巾给大伙送来。

  一般新房子盖成了,总是会丢下一些杂七杂八的尾巴活要干的,如勾砖头缝子,铺墁砖地,安窗玻璃,钉窗纱,等等。这些活儿老万可没敢请人,请人又少不了许多花费,有的在农忙时还得给人家还工,所以他自己抽了空,一个人起早贪黑摸索着干。唯独剩下抹白墙灰这项活,他自己干不了,还是得把上回那个泥瓦匠再请到家里来,人活一张脸,墙糊一层皮,屋里的墙皮必须得抹得平平整整的,那样人住进去才觉得敞亮、舒心,毛毛糙糙可不成。

  关键是,一想到这间新房将来是给采玲住的,女娃儿家凡事都得讲究点儿,老万更不想马虎。

  泥瓦匠一见老万上门来请,他二话不说,回屋取了抹子和瓦刀,抬腿就来了。匠人进了院子,便跟老万甩开膀子干活,他先指挥老万在挖好的坑里和灰,和石灰有讲究,里面该掺多少蒲毛,该加多少泥子,兑多少胶,还不能搀进一丝杂质,这样灰和好后抹上了墙,才会雪白雪白的。老万始终给人家打下手,一锹一锹把和好的石灰泥往匠人手边送。这中间照样免不了说些荤荤素素的笑话,老万还是红着脸,一笑而过。采玲妈偶尔过来送水递茶,也会搭搭茬,跟泥瓦匠谈笑自如。

  没两天工夫,所有的墙壁都抹完了,新墙白得晃眼睛呢,看着叫人欢喜,老万感激不尽。这天傍晚,老万嘱咐采玲妈多做几道拿手菜,自己又急急忙忙骑上车子,赶去镇上打酒,再买包香烟。采玲妈老早把饭做好了,炒好的菜都快放凉了,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眼看采玲也放学回来老半天了,老万还是没音信。采玲妈看看天色,皱着眉头说,这人真是个老磨蹭,不等他了,人家师傅干了半天活,肚子肯定饿坏了,咱们干脆先吃。采玲想了想,说,那你们吃吧,我还不饿呢,想去大路上迎一迎爸。说着,不等妈发话,就飞快地跑出院子。

  于是,采玲妈就陪着泥瓦匠先吃起来。泥瓦匠嘴真甜,夹一筷子菜说香,吃一块肉说能馋死人呢。采玲妈始终笑着说,只要不嫌弃就好,你劳苦功高得多吃点儿。泥瓦匠说,哪里的话,我巴不能呀天天吃上这一口呢,你家要是天天盖房子抹墙才好呢,嫂子这手艺,尝一口人就忘不了啦。采玲妈说我这叫啥手艺,像兄弟这样的人才吃得开,不像我们老万,就知在地里受死苦,没个一技之长。泥瓦匠说,可老万有福啊,人家这辈子摊上了嫂子,不知叫多少男人眼热呢。采玲妈听了,脸上露出很怪的表情,说不上是欣喜,还是苦涩,或兼而有之。

  就这样,两个人边说边吃,家里上次还剩下一点儿瓶底儿酒,采玲妈也拿来给客人倒上。泥瓦匠连着喝了三杯,说起话来越发肆意轻佻,尽拣女人爱听的话献殷勤。这当间,采玲妈还陪他抿了两小杯,脸颊顿时遮上了两片绯红,眼神里添了些娇柔的迷醉,头脑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了。泥瓦匠乘机凑近她说,嫂子喝了酒呀,模样比戏里的贵妃还俊。采玲妈佯装生气,拿手指戳点了一下对方的鼻尖,说,你呀你,就知道油嘴滑舌的,热饭都堵不上你这张嘴!

  正在这时,采玲失声尖叫着从外面一阵风样跑进家来,她只开口叫了声妈,就呜呜地号啕起来,把采玲妈吓了一跳,一根筷子都滑落到地上。原来,老万在镇上买好东西,便骑着车子往回返了,过干渠桥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那桥面本来就很窄,加之上下桥又都是很陡的土坡,拖拉机加足马力猛地从对面坡下直冲上桥来,一下子就把埋头只顾蹬车子的老万撞翻又轧了一下……也是该着出事,这些日子家里盖新房,老万没日没夜操劳,人太疲倦了,精神难免有些恍惚,拖拉机那么大的动静,他却似乎一点儿没听见。

  新房子干透了,再等住上人,已是次年的春暖花开时节了。

  不过,跟老万原先的设想有些变化,那就是最先住在这间房里的人不是采玲,而是老万自己。老万自从被拖拉机轧成重伤,就开始在家卧病静养了。这种情况下,女人得天天下地去干活,老万根本不能动弹了,庄稼不能撂荒了,节气也不等人,开春以后家家户户都得耕田播麦子。

  伤筋动骨百日,何况老万胳膊腿脚骨折了好多处,鬼知道啥时间才能站起来,啥时间才能像过去那样走路干活呢?女人只要下地劳动一天,回到家里总是唉声叹气,嘟嘟囔囔,说自己命苦,前世造了孽,先后贪上俩男人,没有一个叫她省心的。好在,采玲这娃儿越发懂事,每天放学进家门,便一头扎进伙房里,自己摸索着生火做饭,手脚很麻利。饭煮好了,先给老万盛出一碗晾着,自己也不急着吃,端上饭碗,再拿一把勺子,舀一勺,吹一口,尝着不烫了,才给老万喂着吃。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病人在家躺久了,身上就要长褥疮,腰背上一块块红肿着,上面还起了大大小小的泡疔,屁股和大腿上的肉都磨烂皮了。老万怕女人知道,又跟他唠叨个没完,只好自己强忍着痛苦。采玲人虽小,心却极细,她每天都要给他翻几次身,不经意间就发现了那些可怕的疮疔。采玲眼圈一阵发红,泪珠子止不住落下来。于是,打这天起,她放学回来就先用温开水投了毛巾,给他细细地擦身,等身子干爽些了,再给他涂些大夫开的化瘀止痛的药膏。她还把烧酒倒在碗底里点着了,用手指头蛋蘸上燃烧的酒液,给老万擦那些青紫的肿块,卫生所的大夫说这种法子消肿很快。

  到了夜里,血脉走低,屋里地气偏阴,最容易泛潮,老万身上的伤处就愈加疼痛难忍。疼得实在厉害了,嚼一颗去痛片,也不管事,他想使劲叫几声吧,又怕吵着了那娘俩。翻过天,老万就自己提出来,他想搬到隔壁新盖的房子去,说是新房子不能老空着,得住个人先镇一镇阴祟。其实,也就那么一说,老万心里有别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女人,他也不想再听女人夜夜发出的那种略带不满的声息。一到夜里,女人就在他身边翻来覆去的,她一直难以入眠地隐忍着什么,压抑着自己。老万听了心里会更加不舒服,引得伤口阵阵作痛,有时简直跟针扎心窝子一般。老万恨自己受了伤,更恨自己没有用。搬进新屋里,老万的心情还好一些,眼不见心不烦。

  每年刮几次沙尘,落两场透雨,麦子便黄熟在地里,急等着要收割。老万虽能稍微动动腰腿,抬抬胳膊,偶尔也拄起拐子,在屋里艰难地蹦跶几步,可下地干活一时还不能够实现。老万急得恨不能扇自己几下,心里窝了火,无处发泄,见天只是长叹。

  这个节骨眼上,家里当然得请些人来帮忙了。采玲妈回来说,她在路上遇见那个泥瓦匠了,人家热心热肠的,说最近正好闲着没活干,答应过来给家里收麦子。老万听说后稍稍犹豫了一下,他想那个匠人砌砖抹墙确实是把好手,可他会割麦子吗?话都到嘴边了,他又咽了下去,这段日子女人也不容易,脸和身上都晒脱了几层皮。再说这夏收在即,确实容不得人去多想的,有人帮终归是好事。

  翻过天,泥瓦匠果然来了,而且,还带来三五个跟他学手艺的小徒弟。这些徒弟都是农家子弟,干起庄稼地的活,个个都不含糊,加上又有师傅亲自上阵督促,他们干得就很卖力,不消两天工夫,老万家的麦子率先从地里拉回场上了。别人都说老万真是好福气,竟摊上了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他自己在家躺了小半年光景,可地里的粮食一颗也没有少收。

  等老万能自己下地,能架着拐子四处走动的时候,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就变了味。有人说老万的腿脚早就好了,就是憋在家不敢出门,他没脸再见人了;也有人说,唉,这个老万真他娘的窝囊啊,女人在外面偷人养汉,他成天窝在家里装缩头乌龟。老万听到耳朵里,又羞愤,又憋屈,回到家不吃也不喝,只是仰面躺着,发死呆。怪不得从收麦子以来,采玲妈夜夜都回来得很晚,有时头发里还混杂着几根柴草,走路的样子也怪怪的,跟他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的,不那么自然,好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老万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后悔当初单单把那个泥瓦匠请到家里来抹墙,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别说是请他抹墙,就是家里不收那两亩麦子,他也绝不能叫那狗日的来帮忙。

  后悔药没处买。老万做梦都想去找那个坏男人,狠狠拾掇他一顿,也好出口恶气,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别人;他真想回家劈头盖脸臭骂女人一通解解恨,可又怕叫旁人听见了不好,家里弄得鸡犬不宁的,会影响到娃儿在学校里的名声,往后还让她咋安心学习呢。思前想后,老万自己苦笑了几声,一个人躲进屋里,把大半瓶子闷酒灌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那天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中,见女人跪在他跟前哭哭啼啼的,她不停地向他诉苦,求他宽恕,说她实在对不住他,说她一时鬼迷了心窍,可他只会红头涨脸地吐舌头,嘿嘿地冲她傻笑。再后来,天好像都黑尽了,又有人在耳边爸啊爸啊地唤他,叫他醒一醒,间或是呜呜地哭声,听起来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可谁喊他也没有用,老万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呢,他醉得简直像一摊稀泥,扶都扶不起来。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觉就睡到第二天清早了。

  女人是趁夜里悄悄走掉的。老万后来再没去找过她,天要下雨娘要嫁。他也仅仅是从旁人嘴里得知的消息,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好像也离开家,到外地寻活路去了,也有人说看见他俩一起走的。反正人已经走了,事情已成定局,老万也不想细究什么。若不是女人把采玲留在他身边,老万真就觉得这一切只是场梦。老万考虑再三,应该把采玲送回她原来的那个家去,虽说有些舍不得,可他不想将来落抱怨。

  等到傍晚,采玲放学回到家,老万就语重心长地劝她说,好闺女,你跟着我受牵连,叫人戳脊梁骨呢。

  哪知采玲坚定地说,只要跟爸在一起,我啥都不怕。

  老万说我跟你妈没那个缘分,你还是回你原先的家去吧。

  采玲揉了揉红红的眼圈,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起,我没有妈了,只有你一个爸。

  老万说可我究竟不是你亲爸呀。

  采玲默默地抹干眼泪,抬起头看着老万说,不,你就是我爸!比亲爸还要亲!

  老万颤着嗓音叫了声好闺女,一时哽咽了,不知该对娃儿说啥好了。

  趁老万坐在门槛上愣神的工夫,采玲已悄悄起身钻进伙房里,开始忙着准备爷俩的晚饭了。很快地,院子里又氤氲着淡淡静静的烟火气,稍后等面条下了锅,那种特殊的香甜味就一缕一缕传进屋里来了。

  老万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出了伏天入了秋,熬过三九又立春,七八个年头有太多相似处,有时候昨天跟今天几乎没法区分。倒是采玲一天天出落成大姑娘了,那双眼睛好像天生会说话知冷暖。她不光是锅灶、针线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就连功课成绩在年级也是数一数二的。羊角村的娃娃们暗地里编了几句口歌子,有事没事地只要在街路上遇见采玲,他们准要齐声嚷嚷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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