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第28章 老万家的油瓶子(3)
长脖子雁扯红线一扯扯到廊檐前万家采玲会擀面擀的面儿薄扇扇切的条儿细线线下进锅里白串串捞到碗里雪团团爹一碗,她一碗案板底下搁一碗没有福气别眼馋……
初中毕了业,采玲参加了县里的会考,一下子就考取了地区的农机中专学校,成了羊角村第一个考上学的人。人人都夸老万好福气,养女比亲生的还要省心懂事,采玲将来毕了业就是国家的干部了,月月能领皇粮吃肚子,老万可以跟着去城里享几天清福。这种时候,老万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苦罢甘来,千帆过尽,陈年旧事又一股脑涌上心头。夜深人静时分,老万怎么也睡不着,过一会儿就抹一抹潮湿的眼角,感觉有些苦涩。
说话之间,万采玲就要去省城念书了,闺女第一次出远门,老万实在放不下心,一定要亲自送她去学校报到。等入学手续办好了,老万也就该回去了。爷俩在街边随便找个小饭馆吃饭。
老万说往后爸不在你身边,凡事都要靠自己了。
采玲说爸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腿脚不好,地里的重活千万别硬撑着,忙不过来,就请村里的叔伯们帮帮手,等我放了假回家,天天给做你最爱吃的臊子面。
老万说你也别老惦记家,如今学业当紧啊!
采玲看着爸眼角和额头翻开的皱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拿双手捂着脸,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不停。
老万由城里往回返,在车上碰巧遇见个同乡,一路上两人随便谝闲起来。同乡有个儿子,前些年一直跟着给老万家干活的泥瓦匠学手艺,他也是不经意跟老万讲起一件事来,说老万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个泥瓦匠去年在县城建筑工地上出了事,说是水泥标号不够,楼墙砌了一多半突然塌了,把好几个匠人活活埋在下面。当时那个泥瓦匠正吸着烟,跟旁边的工匠谝闲传呢,人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脑袋砸出两个血窟窿,撇下女人和几岁大的娃娃走了。老万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半天人都回不过神。
快到羊角村的时候,老万从一辆顺路车上下来,人家要拐弯往别处去了,他得一个人步行回家。他摇摇晃晃地爬上了那面陡坡,独自站在当年出事的干渠的桥头上,朝四下里望了老半天。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眼前铺展开来,青绿的叶帐已开始泛黄,这一年最后的一茬庄稼眼望快收割了,耳畔听见干渠的水正呼啸着,黄滚滚的渠水奔涌向前,永不停歇的样子。
许多年以来,老万还是头一回在这里停下脚步,头一回这么长时间地四处观望。想想看,人这一辈子走得太匆忙了,很多时候都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庄户人一年四季好像只顾闷着头苦熬着,拼了老命往前走啊走啊,把几十年光阴活得气喘吁吁的,有时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忙着,最终又要奔啥地方去。这样无边无际胡思乱想,老万忽然感到心潮澎湃,那水声也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似的,听了不由得叫人感到黯然神伤。
老万情不自禁地拿手背蘸了蘸了眼圈,再吸一下快要流出的清鼻涕,才一步步朝坡下走去。
学校终于放了寒假,采玲兴冲冲地回到羊角村。这之前她用自己第一学期得来的奖学金,称了几斤最好的精纺毛线,又跟同屋的女同学虚心请教了毛线的织法。晚上宿舍熄灯后,她就悄悄地趴在枕头上,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在被窝里硬是点灯熬油地给爸织了身能御寒的厚衣服。老万受过伤,身体状况差,又最怕阴寒天气,这是她一直想为他做的事了,现在总算如愿以偿。
进了村子还没走到几步,就在街边遇见几堆闲人,开始他们都赔着笑脸,跟采玲嘘寒问暖,好像她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客,弄得采玲怪有点儿难为情的。有个大嗓门突然冒冒失失冲她嚷道,赶紧回家看看去,万采玲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家又添了个小妹妹!这叫声来得猝不及防,采玲一时愣住了。万采玲,你爸可真了不起,他是我们村大大的好人!那个大嗓门说着,还冲她竖起了大拇指。这些话乍听起来总不那么顺耳,再仔细瞧瞧那些人的表情,全都变得奇奇怪怪的了,似笑非笑煞有介事,好像他们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看她万采玲的尴尬。
在校的四五个月里,除了埋头搞好自己的学业,采玲几乎没有一天不惦记着家和老万,她那颗比箭还要急切的归心,现在好不容易就要降落下来了——一路上她甚至还设想过十数种回到家时的动人场面,唯独不曾料到,竟会迎头碰上这么喧闹嘈杂的一群人。他们的声音采玲最听不得了,这让她不由地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爸没了,她跟着妈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羊角村。最初的时候,也经常能在路上听到这种唧唧喳喳的混说混笑,总叫她羞得抬不起头来。有时,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好在,摊上老万这样厚道的人做了她后爸,让她渐渐地敢抬起头走路了。后来又有相当长的一阵子,因为她妈不辞而别的缘故,采玲再度背负了难以想象的冷眼和耻辱,那时她真的是度日如年啊!所以,此时的采玲低着头窘迫而去的模样,简直有点儿落荒而逃的味道。
到家的时候,采玲做梦也没有想到,前来给她开门的,正是自己发了誓这辈子再也不想见的女人,而唯独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老万。当时,采玲拎着鼓鼓的提包,整个人完全怔在那里,半晌无言,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女人好像早就知道采玲要回来似的,没等把门拉开就在里面连连应声道,准是采玲回来了吧。尽管那声音隔着门扇,还是让采玲听得非常真切,她的心猛地一沉,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焦躁。接着,门内的女人探出身来,依旧盘着黑色的发髻,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光亮了,身前扎着一条旧围裙,脚上的绒鞋染了尘土。在女人身旁紧靠胯骨那里站着个女娃儿,一只小手抱缠着女人的大腿,黑眼睛一眨一眨地,冲采玲不安地忽闪不停。女人便回过头去,将那个女娃儿往前拽了一把,说,快点儿喊姐姐呀,她就是妈跟你常说起的采玲姐姐。女娃懵懂地看了看她,却很扭捏也很认生地退缩到女人身后去了,只露小半拉脑袋,用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盯着采玲。这种样子又让采玲回忆起自己当初的模样,也是这样胆怯和懵懂的小油瓶子!你咋这么不听话!妈让你叫姐姐呢,你哑巴了,快吭声啊……说着,女人试图再次想将女娃儿拽到采玲前面,可那个小油瓶子似乎很执拗,死命往后躲闪。
采玲沉默了片刻,始终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包,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好像需要积聚一种力量。我记性差,我好像没有妹妹,倒是有过一个弟弟,不过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采玲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可我都忘了弟弟长啥样了!然后,她径自拎起提包向屋内走去,身上的气势似乎有些不可抵挡,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她手里那只装满衣物和书本的提包,差点儿把眼前的女人撞了个趔趄。
采玲进屋老半天了,女人依旧木头一样杵在门口,只有那个小女娃儿嘴里始终哼哼呀呀唱着什么儿歌。
等老万从外面进来,已是黑天光景。进门就问黑灯瞎火的,你们娘俩在家也不开个灯。屋里没人答应他,黑暗里潜伏着一种可怕的死寂。小女娃儿好像睡着了,呼吸声很轻很甜,女人就侧躺在娃儿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窗户想心事。老万刚要摸索着去拉电绳,就听女人说,老万你先过来,我有话说。口气也有些生硬。老万说等我开了灯,再说不迟。女人不露声色地说,采玲回来了。老万哦了一声,接着就欣喜若狂地说,难怪我眼皮子老跳,是咱闺女回家了啊!话音未落,又听女人说,她一回来,我们娘俩也该走了。老万一时没听明白,问,你这说的是啥话,一家子人好不容易团圆了,你又往哪走?
女人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呜的一下拖出很长的泣音来。呜咽了一会儿才嗫嚅道,老万,我谁也不怨,怨就怨我这人命不好,连我亲生闺女都要给我脸色看,挤对我了……老万才傻了眼,这种情形他不是没想过,可一旦摆在面前,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老万想了想,又慰劝道,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采玲毕竟还是个娃娃,你们又老长时间不在一起过了,她刚回来过些日子习惯了,也就好处了。娃娃?你以为她三岁大吃奶呢?这叫人大心大,我算看透了,如今她是瞧不起我这当妈的了,嫌我给她丢了人!女人愤愤地说,老万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老万谨慎地朝外面看了看,说,你小着点儿声啊,当心叫人听见。女人听他这么说,复又吸溜吸溜地抹起眼泪来。
老万心事重重地刚在椅子上坐下来,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犹疑不定的脚步声,接着是采玲喊爸的声音,听着又亲近又迫切。老万忙起身迎出去。先前采玲回家放下包,就跑到外面去了,她实在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想一个人到地里走一走。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地里也光秃秃的,羊角村的冬天就是这样凄凄惶惶的,看着叫人忧伤。采玲心里乱成一团麻线,再美的景致也与她无关,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让西北风好好吹一吹,她要尽快捋出个头绪来。可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随便想一下就能弄透彻,苦思冥想反而会让人钻进牛角尖里。
爷俩好久不见了,见了面采玲难免要红一会儿眼圈的,老万始终抓着闺女的手,左端详右端详,生怕她少了一根头发。两个人没去堂屋,径直走进采玲的那间小屋子,桌、椅、床铺、台灯、书本以及墙上贴的年画,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有采玲变得像个大人,气质跟以前也大不同了。采玲觉得爸的精神头倒不差,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憔悴衰老。老万发现采玲有了心事,平添了大姑娘的矜持,不怎么爱说话了,像个忠实的听众。
老万跟做检讨似的先说起来。采玲这事都怪爸,事先没去跟你商量商量,你有气就往爸身上撒,是爸对不住你。
采玲一声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爸,看得老万像犯了错的娃儿,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
没办法,解铃得需系铃人,老万还是接着往下说话。
这事爸合计了过一阵子,要是你妈在外边风风顺顺的,也就没今天了,可她偏偏摊上了天灾人祸,落得孤儿寡母没个依靠,爸这心里横竖过不去呀!
采玲还是不说话,闪闪的泪光快要遮住爸的模样了。
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她究竟在一个碗盆里搅勺子舀饭吃。采玲你说说,如今她有了难处,我不拉她一把谁拉她呢?还有,采玲你再想想看,她就是再不对再不好,可她毕竟生了你养了你,打小你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这个情分到啥时候也不能忘啊!
如今你长大成人了,早早晚晚要离开咱这个家,你要有你自己的光阴日子。有句心里话,爸一直想跟你说,采玲你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原先是这样,往后还是这样。那些年村上人个个都说,养你是多余是累赘,爸可不这么看,就是一块冷石头,抱在人怀里也能焐热乎,何况是个活蹦乱跳的娃娃?爸这辈子能养你一场也知足了。
我和你妈一天天老了,再不图啥了,也就是个伴儿,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个人尽个人的心。人嘴都是两张皮,当初你妈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吵吵,你妈走了他们也吵吵,而今你妈回来了,他们还吵吵,你要是觉得我们给你丢人了,让你在人前矮了一截,那从今往后你就自己走自己的路去,爸绝无二话……别说了,爸——呜——呜!
好玲儿,不哭不哭……你是个好闺女……爸啥话都不说了。
光阴如流水向前奔涌,采玲毕了业,她主动要求分到乡水电站工作。一开始老万死活想不通,说能留在城里该多好啊,为啥非要回农村来?采玲却笑着说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群众服务嘛。老万摇摇头,更不解。
晚上,采玲妈趴在枕头上跟老万说,她那是舍不得离开你。老万更为迷惑,说我一个老头子,有啥舍不得的。采玲妈说这娃儿打小没了爸,到这边一直拿你当亲人,哪能说走就走呢。老万咂摸了半晌,感慨地说,咱采玲是个重感情的姑娘,我就怕耽误了娃儿的前程!采玲妈说你才是个重感情的,我们娘仨跟了你,我就算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好处。老万说你咋又说这种瓜话,采玲姐俩整天爸啊爸啊地叫我,就是最好的报答了。采玲妈鼻子一酸,嗫嚅说,要是真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准好好给你生两个大胖小子。老万说真有下辈子,我还叫你给我生闺女,贴心。
白天里,采玲姐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采玲妈照顾老万吃好喝好了,他照旧慢悠悠地去地里干活。这一天,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辰,采玲妹妹也放学回家了,进屋就嚷着自己肚子饿了,扑到饭桌上伸手就要抓东西吃。采玲妈瞪了她一眼,说,咋那么不懂规矩,你爸和你姐还没回来呢,快撂下书包去外面看看。采玲妹妹答应一声,忙出门往玉米地方向去,一路上跑跑跳跳的,嘴里不停地哼着学校里新学的歌子。
远远看见姐姐的自行车就立在地埂边。原来,采玲下了班没回家,而是直接去地里了,此刻,她正蹲在玉米沟里用手拔稗草呢。爸手里攥着锄头,一上一下锄着那些好像永远也锄不完的杂草,密团团的蚊子在他们的脸和手臂上嗡嗡地盘旋着。采玲妹妹叫声爸和姐,就颠颠地跑过去使劲挥舞着两只小手,帮爸和姐轰撵那些讨厌的虫子,它们呼啦一下飞起来,随即,又肆无忌惮地去包围她了,弄得她手忙脚乱地上下拍打个不停。老万看了心里不忍,怕把娃儿叮坏了。这时节的蚊子毒性最大,叮一口就是个大肿包,好些天下不去。于是,老万忙招呼着采玲收工回家。
爷仨统共就一辆自行车。老万叫采玲捎上妹妹先回去吃饭,他说自己还不饿,在后面慢慢走就行。采玲不同意,非让爸骑上车子先走,她跟妹妹随后走回去。老万说要不干脆他骑车子带她们姐俩。采玲听了摇摇头,说爸腿脚不灵便那样很危险。后来,老万到底拗不过这姐妹俩,采玲骑车子,妹妹坐在前梁上,老万坐在后倚架上。一开始,老万还真有些担心,采玲毕竟是个姑娘家,怕她力气小蹬不动车子,没想到采玲一点儿也不含糊,车子骑得又稳又快,一眨眼就到村口了。
老万家的灯早亮了,几扇窗户晃动着橘黄色的光芒,空气中静静地飘来一股夹杂着烟火味的香气。采玲妈把凉了的饭菜又回锅热了一遍。采玲妹妹刚一下车子,就冲屋里喊道,妈我们回来了。采玲妈闻声拿着笤帚笑眯眯地迎出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把这爷仨周身扫了遍。随后,一家四口才进屋吃饭。
后事:
数年后,老万到底走在了采玲妈前头。下葬时,在采玲的坚决主张下,老万跟他原先的女人合葬在一处了,坟上立了块崭新的青石碑,上面并排刻写着:
父亲大人万有义母亲大人刘凤霞(之墓)
每逢清明节或年三十,采玲都要带着妹妹上老万的坟前跪拜祭奠。通常,姐姐嘴里念叨一句什么,妹妹也跟着念叨什么。
2010年岁末于西北银川
(《山花·上半月》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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