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几天,昌平校区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女生死于非命。听传言说,她死得太可怜了。
她是一个图书馆系的学生,因为不满于自己的专业,想转到张红旗她们系来。转系是要经过考试的,而考试地点在燕园。事发的这天早上,那个女生乘坐小巴去昌平县城,然后再从那里倒车到燕园。下午考完试,已经六点了,她就在燕园吃了饭,然后再坐车回来。可是坐到县城,她却怎么也等不到去昌平校区的小巴。那些小巴是很不规律的,有的时候一下来好几辆,有的时候却又都不来了。还有的时候因为抢夺客源,同一趟线的司机和售票员还会械斗。而这天死活没有车来,可能是那些人又去械斗了。
等了很久,那个女生看着县城正在变黑,只好拦了一辆黑车。在平常,昌平园的学生,尤其是女生,轻易都不坐县城里的黑车。不是花不起钱,而是怕不安全——有些黑车司机一脸横肉,胳膊上和胸前都是纹身,很像劳改释放犯。确实有学生被黑车司机欺负过。从县城到昌平园,明明只有不到十公里,他们却要收一百块钱;如果不给,他们就从座位底下掏出一把弹簧刀来:“哥们儿刚从新疆大牢回来!”
而那天晚上,那女生命里注定地慌了神,就上了黑车,上去了马上又更慌了,但为时已晚。第二天,她的尸体便被发现了。
死者躺在一片玉米地里,浑身赤裸,身上有许多条血道,脖子上是一环清淤的伤痕。伤痕很粗,就像戴了一条黑围脖。
关于那个女生的死因,传言分了茬。一种说法是,她上的本身就是一辆彻头彻尾的“黑”车,专以抢劫乘客为生。有时候不只抢,还要杀,碰到心仪的女乘客,还要奸。另一种说法是,因为那女生慌得太厉害了,在车上就大喊大叫起来,闹着要下车,这就造成了一种假象,好像司机打算对她做点什么;这样一来,司机也火了,只好真的对她做了点什么,然后再把她杀掉,灭口。
对于此事,校方和学生的态度也分了茬。校方首先做的,是教育活着的学生,千万不要坐黑车了。这立刻激怒了学生们:难道学校对那女生的死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你们把我们送到荒郊野岭的昌平来,又不提供足够的班车,这时却惨无人道地说起了什么“前车之鉴”!一天晚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宿舍楼下忽然出现了一点烛光。随后,烛光越来越多,学生们纷纷买来蜡烛,点燃后放在台阶上。小卖部库存的蜡烛很快就卖光了,一地烛光旁边站满了悲伤的人。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句:“我们要把烛光照到燕园去!”一场学生运动就形成了。
第二天,许多昌平园的学生都没上课。他们白天赶到燕园,晚上聚集在大讲堂前,默默无声地从怀里掏出蜡烛,在地上点燃。这一天的烛光,比头一天还要多。
张红旗也在点蜡烛的队伍里。她是被陈木硬拉了来的。身处在这样一种气氛中,每个人的胸口都像憋着什么。很多人哭了,但却发现胸口的东西是哭不出去的。
而这时,陈木忽然作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她在人群中举起拳头,高喊了一句:“校长出来!”
她的话立刻让大家化悲痛为力量,好几个人也举起了拳头,喊道:“校长出来!”随后的声势越来越大,所有昌平园的学生都加入了进来,高呼口号:“校长出来!”而且大家真的向校长办公楼进发去了。
张红旗几乎不认识陈木了。陈木走在队伍最前面,扬着一张坚毅而倔强的脸,头发甩到脑后,就像一个五四女青年。而仅仅在不久以前,这姑娘还在醉酒、呕吐,抱着她表白,说自己是个同性恋呢。场合一换,立马就能判若两人,这可是张红旗没有的本事。
陈木越走越有力,越喊越悲愤,就像和学校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就像校长本人正是强奸杀人犯。走到湖边的校长办公楼前,她的嗓子已经哑了,但是声音却更有震撼效果,简直是泣血的呼号。浩浩荡荡的队伍集结在办公楼前,声势颇为浩大,再加上不少住过昌平校区的高年级学生也来声援,看起来真是不可遏止了。校方当然不能不闻不问,他们派来很多保安。但保安也不敢把学生怎么样,只不过远远地围成一圈,观察着动态。但这个反应更加激怒了学生们,陈木索性使劲拍打起办公楼的木门来,每拍一声,大家就跟着吼一声,每拍一声,大家就跟着吼一声。也许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正在攻城,什么时候城池攻破,什么时候正义就会得到伸张,真理就会散发光辉。
然而陈木的一声拍门,却让张红旗惊醒一般瞪大了眼睛,不出声了。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陌生,随后又害怕了起来。
张红旗正不知所措,人群也忽然骚乱了。她后面的人惊慌地叫:“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没喊两声,学生的队伍就不由自主地分开来了。几个粗壮的黑影冲了进来。
这些人是校卫队的。校卫队和保安可不一样,保安就是一些摆设,大都是农村的孩子,胆子也小,平常只能收收停车费,而校卫队则是精锐部队。燕园的学生常常见到这些家伙开着奥拓小汽车,把胳膊搭在敞开的车窗上,一边抽烟一边巡逻。至于校卫队究竟由什么人构成,那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衣冠不整,特别爱说“妈了个逼”。学生打架他们管,半夜在湖边摸摸搞搞他们管,现在这种聚众闹事,当然更要管了。
昌平园的新生们根本没想到学校里还有这样一支奇兵,被人家“妈了个逼妈了个逼”地一冲,立刻溃不成军。陈木暴露在了几个中年人的粗手大脚之下,人影再一晃动,她就不见了。等到大家晃过神来,她已经被连拉带拽地塞上了停在一侧的奥拓汽车。那种迅猛的架势,就象把一只柴鸡塞到笼子里。
而校卫队的战术是抓到主犯,立即撤退,三个男人几乎同时钻进了汽车后座,把陈木夹在当中,司机也瞬间到位。车门嘭嘭嘭嘭响了四声,奥拓汽车就绝尘而去了。那么小的后座,却塞进去了那么多胖男人,陈木有可能已经被挤断了几根骨头。
被留在当地的学生们立刻鸦雀无声。大家谁也不看谁,激情却全部消散了,又回到了默哀的气氛。过了一会儿,这团人群就变小了。学生们一个、两个,无声散去。到后来只剩下了张红旗。
张红旗独自站在黑漆漆的校长楼前,脖子痒痒的,因为她的肩膀直哆嗦,带动着马尾辫也颤抖起来。她努力不去想刚才的一幕,但还是觉得那些粗大的黑影正在身边蹿来蹿去。再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脸上凉,原来已经哭了半天了。她想,自己真是一个懦弱的人,别说什么学潮、什么运动了,就连一次小小的请愿活动的后果,她都无法承受。
而陈木将会被怎么样呢?她会被严刑拷打吗?张红旗这时是真吓破胆了,她满脑袋都是老虎凳、武装带、几千瓦的大灯泡等等等等。过去听说的文革时爷爷受的罪,全被她生动地想象了一遍。而陈木的身体很娇嫩,这会不会更加激起那些男人的虐待欲呢?
张红旗赶紧甩甩脑袋。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会有那样的事情。就连陈星和小北被抓进派出所,也没见他们被打嘛;张红兵在少管所也没听说被打嘛。但是张红旗确定,陈木肯定是要被开除了。她进而又想,也许校方这时正在昌平园挨个点名呢,参加今晚集会的人都会被清查出来,一个也跑不了。
后来张红旗再回想起那天晚上,只有一个记忆,就是彻头彻尾的恐慌。她流着泪,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没头没脑地走到了湖边,却听到水面上飘着笛子的声音。曲子很快,是一段和革命有关的民乐。很久以后,她又听到过这段旋律,那是和陈星给她听崔健的磁带,一首歌的间奏用的就是它。陈星告诉她,这叫《扬鞭催马运粮忙》,管乐手名叫刘元。
但是那天晚上,这段旋律在张红旗耳中却像哀歌。更让人受不了的是,笛声奏到一半,忽然就停了。再过一会儿,张红旗竟然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四周这么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都是山坡、树和水。天啊,怎么什么样的事都被她赶上了,她顿时又想起了刚刚死了的那个女生,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这样一叫,倒把跟踪她的人吓了一跳。那个人也哇的一声。张红旗回头一看,那是一个男生,带着眼镜,因为光线黑,显得鬼鬼祟祟的。
那男生反而问她:“你要干嘛?”
张红旗说:“你要干嘛?”
那男生结巴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地说:“我怕你跳湖。”
张红旗一想,自己的样子倒真像要跳湖的。这个学校的学生,尤其是女生,跳湖也是很有名的。她说:“我不跳湖。”
那个男生说:“那就好,别犯傻。”
说着,他举举手里的笛子,告辞走了。原来刚才吹笛子的人就是他。
经过这么一打岔,张红旗的心情虽然还在悲观,但却没那么激荡了。她蹲下来,用湖水洗了把脸;等水波平静了,又看了会子水里那张不清不楚的脸,然后决定回家去。
回到家,父母却没有照常看电视。对于张红旗意外归来,他们也没表示太多诧异。母亲问了一句:“不舒服吗?”张红旗嗯了一声,就回房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敲门进来。他对张红旗说:“你的做法让我欣慰。”
张红旗正歪在床上发愣,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父亲却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她桌上:“张红兵写信来了,给我们也写了,这是给你的。”
临走,他又说:“我觉得你又长大了一点。”
张红旗打开信,确实是张红兵的笔迹,但她又觉得陌生,因为弟弟从来没这么说过话——
姐姐:
你好。
过去,我没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过后悔,只是觉得自己太倒霉了。但是现在我后悔了,是真的后悔。我后悔没听爸爸和妈妈的管教,也后悔没把你当作榜样。我应该向你学习的,虽然你没对我说过什么交心的话。
过去我不喜欢你,说实话,有的时候甚至非常讨厌你。并不是因为爸爸和妈妈总是表扬你。他们也疼我,这我知道。我讨厌你,因为你太傲了,你觉得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觉得我和你一比就不是个人。但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你不爱跟我说话,但心里仍然疼我,否则怎么会专门托星哥给我带一块手表呢?
你让我学会珍惜时间,我一定会记住。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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