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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36章 碎影琐言(5)

  枪声越来越密,比除夕热闹多了。东南方火光冲天,把半边天照得通亮,火星飞舞,像是有人在放特大号太平花。后来知道这是变兵劫掠东安市场,顺手放一把火示威。这时候天上疏疏落落地掉下了一些雨点,有人说是天哭了!胡同里出奇地寂静,没有人声。

  我父亲要我们大家戒备,各自收拾东西。家里没有什么细软,但是重要契据文件打了两个小包袱。我们弟兄姊妹每人都有一点体己。我有一个绒制小口袋,原是装巧克力的,是祁罗福洋行老板送给我的,我二姊说那种黑不溜秋的糖像猴屎不会好吃,我就把糖果抛弃留下那只口袋装钱,全部积蓄有三十几块。我把口袋放在桌上,若有个风吹草动,预备抓起口袋就跑。

  胡同里有了呼唤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嘈嘈杂杂,像潮水涌来。家门口响起两声枪,子弹打在门上,门皮比较厚,没有打穿,随后又有砸门声。看门的南二慌慌张张地跑进里院,大喊:“来了,来了!”我们立刻集中到后院,搬梯子,翻墙,躲在墙外邻家的天沟上。打杂的佣人辛二仓皇中躲进了跨院的煤堆后面,幸亏有他留在地面,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变兵打不开大门,就爬电线杆翻入临街的后窗,然后开启大门放进大批的弟兄。据估量,进来的大兵至少有十个八个,因为他们搜劫东西之后抛下的子弹一排排的不在少数。算是洗劫,不过洗得不干净,一来没有电灯照明,二来缺乏经验不大知道挑拣,三来每人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许多,抢劫历时约二三十分钟,呼啸而出,临去还放几枪留念。煤堆后面的辛二听得没有响动,蹑手蹑脚地出来先关上大门,然后喊我们下地。比兵劫更可怕的是地痞流氓乘机接着抢掠,他们抢起来是穷凶极恶细大不捐,真能把一家的东西搬光,北平语谓之“扫营儿”。辛二把大门一关,扫营一幕幸而得免。

  事后我们检查,损失当然很重,不过也有很多东西该拿而没有拿,不该拿而拿了的。我的那一小袋储蓄,我临时忘携带,平白地奉献了。北平住家的人,家里没有多少贵重物品,箱柜桌椅之类死沉死沉的,抬也抬不动,所以大兵进宅顶多打开钱柜(北平家家都有的木箱形上面开盖的那种钱柜)拿去几十包放在钱板子上的铜板,运气好些的再拿去几只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再不就是从墙上表盒里拿去十个二十个形形色色的怀表。古玩陈设,他们不识货,只知道拣大个的拿。所以变兵真正地大发利市,另有两种去处,一个是当铺,一个是票庄。前者有物资,后者有现款。大票庄大当铺都集中在东城,几乎无一幸免,而且比较黑心的掌柜于劫掠之后自己放一把火,混水摸鱼。从此票庄完全消灭,大当铺也无复昔日的繁荣,多少和票庄当铺保有密切关系的中产阶级家庭,也从此一蹶不振而中落了。

  变兵在东城闹了一夜,黎明波及西城。东城只剩下一般宵小纷纷做扫营的工作。我从大门缝往外看,看见一位苦哈哈抱着一只很大很大的百鹿敦,踽踽而行,路面冰冻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敦破,洒在地上的是一堆白米!变兵少数在城内逗留,大部分出西直门而去。这时候驻扎在张家口的姜桂题部下的军队(号称“毅军”)奉命开来平乱。正遇见大队变兵,于是大举歼灭。可怜的人,辛苦了一夜,命在须臾。城里面的地痞流氓正在得意忘形自由行动,想不到突然间有人来执法以绳,于是又有不少的人头挂在高竿之上了。我和哥哥商量,想出去看看人头,父母不准我们去,后来看到了照片,那样子很难看。

  戏剧性的一场灾祸在新年演出,幕启幕落都十分突兀。那些放枪的,扫营的,不过是跑龙套的而已。演重头戏的是曹锟,而发纵指使的是民国第一任总统袁世凯。他当选总统而不欲南下就职,为寻求借口,于是导演了这样的一出独幕闹剧,为几十万北平居民作新春点缀!迩后又有一出新华春梦,一出贿买大选,丑戏连台,实在不足为怪,我们应该早看出一点头绪。

  北平的街道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像这样的地方,还值得去想念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忆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够好,大风一起,迎面而来,又黑又黄的尘土兜头洒下,顺着脖梗子往下灌,牙缝里会积存沙土,喀吱喀吱的响,有时候还夹杂着小碎石子,打在脸上挺痛,迷眼睛更是常事,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时候,大街上有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墙,还要留心泥水溅个满脸花。我小时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学下学,深以为苦,长辈告诫我说,不可抱怨,从前的道路不是这样子,甬路高与檐齐,上面是深刻的车辙,那才令人视为畏途。这样退一步想,当然痛快一些。事实上,我也赶上了一部分的当年交通困难的盛况。我小时候坐轿车出前门是一桩盛事,走到棋盘街,照例是“插车”,壅塞难行,前呼后骂,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时以上才有松动的现象。最难堪的是这一带路上铺厚石板,年久磨损露出很宽很深的缝隙,真是豁牙露齿,骡车马车行走其间,车轮陷入缝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这一步一倒之际脑袋上会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个。这种情形后来改良了,前门城洞由一个变四个,路也拓宽,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作一大发明,“靠左边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东南”缺了两个角之外没有什么不规则形状,因此街道也就显着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东四西四东单西单,四个牌楼把据四个中心点,巷弄栉比鳞次,历历可数。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从前皇城未拆,从东城到西城需要绕过后门,现在打通了一条大路,经北海团城而金鳌玉蝀,雕栏玉砌,风景如画。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驱车过桥,左右目不暇给。城外还有一条极有风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门通到海淀的那条马路,夹路是高可数丈的垂杨,一棵挨着一棵,夏秋之季,蝉鸣不已,柳丝飘拂,夕阳西下,景色幽绝。我小时读书清华园,每星期往返这条道上,前后八年,有时骑驴,有时乘车,这条路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民初警察厅有一位刘勃安先生,写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街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笔。幸而北平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

  北平,不比十里洋场,人民的心理比较保守,沾染的洋习较少较慢。东交民巷是特殊区域,里面的马路特别平,里面的路灯特别亮,里面的楼房特别高,里面打扫得特别干净,但是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北平人却能视若无睹,见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对这一块自感优越的地方投以艳羡眼光,只有二毛子准洋鬼子才直眉瞪眼的往里面钻。地道的北平人,提着笼子架着鸟,宁可到城根儿去溜达,也不肯轻易踱进那一块瞧着令人生气的地方。

  北平没有逛街之一说。一般说来,街上没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铺子没有窗橱,因为殷实的商家都讲究“良贾深藏若虚”,好东西不能摆在外面,而且买东西都讲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着在街上浪荡。要散步么,到公园北海太庙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闲逛,当心车撞,当心泥塘,当心踩一脚屎!要消磨时间么,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处,在街上溜馊腿最不是办法。当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闲来无事偶然到街头看看,热闹之中带着悠闲也满有趣。有购书癖的人,到了琉璃厂,从厂东门到厂西门可以消磨整个半天,单是那些匾额招牌就够欣赏许久,一家书铺挨着一家书铺,掌柜的肃客进入后柜,翻看各种图书版本,那真是一种享受。

  北平的市容,在进步,也在退步。进步的是物质建设,诸如马路行人道的拓宽与铺平,退步的是北平特有的情调与气氛逐渐消失褪色了。天下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北平岂能例外?

  北平的垃圾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的传统的形容词。北平的天气干燥,风大,路修得不好,所以灰尘太大。有时候,从蒙古沙漠那边吹过来的大风,卷起了北方戈壁的细沙,向南筛洒,能把半个天都涂成讣闻纸的颜色。所以凡是到北平来观光的,样样满意,只是对于那落在脖梗子上的,洒在头发上的,钻到耳朵眼儿里牙缝儿里的,以及经常罩在桌面上的灰尘,实在不能赏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沙漠要搬家,可有什么法子治呢?这不独北平为然,凡是在黄河流域旅行过的都应该知道北方在五行中关于“土”是得天独厚的。

  不要说屈心的话,长住在北平的人也并不喜欢灰土。即以区区而论,在灰上里已经扑腾了快五十年,如果迎面刮起一阵黑风,好像是一大把胡椒粉兜头撒来,我是要急忙地堵起鼻嘴,丝毫没有如鱼得水之乐。可是我又不能不承认,北平人好像是对于灰土的耐性特别的强韧一些。除了天空中长年弥漫着的灰土不计外,北平人还在囤积大批的垃圾,“沙滩”是号称所谓文化区的,其实那地方的特征是除了一座大学之外还有一座大垃圾堆在矗立着。靠近各处城根,都有垃圾堆,堆得挺高,几乎高与城齐,堆的上面都开辟出了道路,可以行车走人!各胡同里的垃圾很少堆在墙角路边,那太不雅观,并且不卫生,为政府所不许,于是有更聪明的处理办法,索兴平铺在路面上,路面本来不平,不平处正好用垃圾填补,而且永远填补不平,总是有坑洼的地方,所以垃圾可以无限制的往上铺放。老百姓不敢大量的把垃圾倾在路面,官家的人才这样做,负责清除垃圾的人穿着制服摇着铃铛公然在路面上铺垃圾。北平胡同的路面现在距离天空越来越近了。这作风与“刮地皮”正相反。区区的寓处并不在偏僻的地方,门口本来有四层石阶,现在只剩两层了。有人统计过(怎样统计的我却不知道),北平积存的垃圾合拢起来有四个景山那么大的体积,若是完全清除,至少需要五年!我想,我们的国运若是兴隆,而固有道德又不隳堕的话,北平的垃圾与日俱增,也许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北平会要变成一块高原,在遥远的将来在这垃圾的废墟里可以掘出无数的“北京人”,无需再到周口店去了。

  对垃圾加以赞颂是不近人情的。但是一个垃圾堆确实是我们的一个最恰当的纪念塔,它象征一个古老的文化,是多年聚积的成绩,有丰富的内容,虽然是些无用的废物,它藏垢纳污,它蕴藏着毒素,但是永远有三五成群的衣裳槛褛的孩子们在埋头苦干的从事发掘。有人以为天坛的祈年殿或是故宫的大和殿最足以代表北平的文化,据我看,那都是历史的陈迹,我以为垃圾堆才是北平的活的现实的写照。不要以为垃圾堆是令人掩鼻而过的东西,不,无数的老头子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都在那堆上生活着,趋之若鹜。

  迟缓的北平人也感觉到垃圾的威胁了,大家嚷嚷着要清除垃圾,因为垃圾太庞大了,国际观瞻所系,故都市容有关,不能再姑息下去,至于市民卫生倒是一桩小事。我原以为清除垃圾固然兹事体大,其方法当不外一铲一筐的用车拉出城去而已。我的想法居然落了下乘。有更高明的议论出现了,有人说清除垃圾是一门学问,需要大学里专辟一个课程,造就专门的人才,又有人说垃圾可以废物利用,从垃圾中可以制炼出砖之类的东西。这议论当然很好,只是远水不救近火。从前我们也没有垃圾专家,垃圾并不成问题。清道夫就是垃圾专家。垃圾如果有用,也不妨搬到城外去慢慢的受用。我的笨法子很简单,负责的人把清洁捐拨出一部分来(只要一部分),雇用足数的人,给他们足数的薪给,认真督促他们一铲一筐的往城外运,骡车也行,人拉车也行,卡车更好,采取“愚公移山”的办法,早晚可以清除净尽。同时,大学里设专门课程,利用垃圾开设工厂,都可以并行不悖,我丝毫没有不赞成的意思。

  割胆记

  “胆结石?没关系,小毛病,把胆割去就好啦!赶快到医院去。下午就开刀,三天就没事啦!”--这是我的一位好心的朋友听说我患胆结石之后对我所说的一番安慰兼带鼓励的话。假如这结石是生在别人的身上,我可以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可惜这结石是生在我的这只不争气的胆里,而我对于自己身上的任何零件都轻易不肯割爱。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我清晨照例外出散步,回来又帮着我的太太提了二十几桶水灌园浇花,也许劳累了些,随后就胃痛起来。这一痛,不似往常的普通胃痛,真正的是如剜如绞,在床上痛得翻筋斗,竖蜻蜓,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医生来,说是胆结石症(Cholelithiasis),打过针后镇定了一会,随后又折腾起来。熬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就进了医院--中心诊所。

  除了胃痛之外,我还微微发热,这是胆囊炎(Cholecystitis)的征象。在这情形之下,如不急剧恶化,宜先由内科治疗等到体温正常,健康复原之后再择吉开刀。X光照相显示,我的胆特别大,而且形状也特别,位置也异常。我的胆比平常人的大两三倍。通常是梨形,上小底大,我只是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上看见过。我的胆则形如扁桃。胆的位置是在腹部右上端,而我的胆位置较高,高三根肋骨的样子。我这扁桃形的胆囊,左边一半堆满了石头,右边一半也堆满了石头,数目无法计算。作外科手术,最要紧的是要确知患部的位置,而那位置最好是能相当暴露在容易动手处理的地方。我的胆的部位不太好。别人横斜着挨一刀,我可能要竖着再加上一刀,才能摘取下来。

  感谢内科医师们,我的治疗进行非常顺利,使紧急开刀成为不必需。七天后我出院了。医师嘱咐我,在体力恢复到最佳状态时,向外科报到。这是一个很令人为难的处境。如果在病发的那一天,立刻就予以宰割,没有话说,如今要我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再去从容就义,那很不是滋味。这种外科手术叫做“间期手术”(intervaloperation),是比较最安全可靠的。但是对病人来讲,在精神上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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