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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37章 碎影琐言(6)

  关心我的朋友们也开始紧张了。主张开刀派与主张不开刀派都言之成理,但是我没有法子能同时听从两面的主张。“去开刀罢,一劳永逸,若是不开也不一定就出乱子,可是有引起黄胆病的可能,也可能导致肝癌,而且开刀也很安全,有百分之九十几的把握。如果迁延到年纪再大些,开刀就不容易了……”--这一套话很有道理。“要慎重些的好,能不开还是不开,年纪大的人要特别慎重,医师的话要听但亦不可全听,专家的知识可贵,常识亦不可忽视。”这一套话也很中听。

  这时节报纸上刊出西德新发明专治各种结石特效药的广告,不用开刀,吃下药去即可将结石融化,或使大者变小,小者排出体外。这种药实在太理想了!可是一细想这样神奇的药应该经由临床实验,应该由医学机构证明推荐,何必花费巨资在报纸上大登广告?良好的医师都不登广告,良好的药品似乎也无需大吹大擂。我不但未敢尝试,也未敢向医师提起这样的神药。

  中医有所谓偏方,据说往往有奇效。四年前我发现有糖尿症,我明知道这病症是终身的,无法根治,但是好心的朋友们坚持要我喝玉黍须煮的水,我喝了一百天,结果是病未好,不过也没有坏。这次我患胆石,从三个不同的来源来了三个偏方,核对之下内容完全一样,有一个特别注明为“叶天士秘方”。叶天士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这秘方满天飞,算不得怎样秘了。处方如下:

  白术二钱,白芍二钱,白扁豆二钱炒,黄蓍二钱炙

  茯苓二钱,甘草二钱,生姜五片,红枣二枚

  就是不懂岐黄之术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一服霸道的药。吃几服没有关系,有益无损,只怕叶天士未必肯承认是他的方子而已。

  又有朋友老远的寄给我一包药草,说是山胞在高山采摘的专治结石的特效药,他的母亲为了随时行善特地在庭园栽植了满满的一畦。像是菊花叶似的,味苦。神农尝百草,不知他尝过这草没有。不过据说多少人都服了见效,一块块的石头都消灭于无形,病霍然愈。

  各种偏方,无论中西,都能给怕开刀的人以精神上的安慰,有时也能给病人以灵验的感觉。因为像胆石这样的病,即使不服任何药物,也会渐渐平伏下去,不过什么时候再来一次猛烈的袭击就不得而知。可能这一生永不再发,也可能一年半载之后又大发特发,甚至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拖延不是办法。或是冒险而开刀,或是不开刀而冒险,二者必取其一。我自内科治疗之后,体力复元很慢,一个月后体温始恢复正常,然后迁延复迁延,同时又等候着秋凉,而长夏又好像没有尽止似的燠热,秋凉偏是不来。这样的我熬过于五个月,身体上没有什么苦痛,精神上可受了折磨。胆里含着一包石头,就和肚里怀着鬼胎差不多,使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好容易挨到十月底,凉风起天末,中心诊所的张先林主任也从美国回来了,我于二十二日入院接受手术。

  二十二日那一天,天高气爽,我携带一个包袱,由我的太太陪着,准时于上午八点到达医院报到,好像是犯人自行投案一般。没有敢惊动朋友们,因为开刀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喜事,而且刀尚未开,谁也不敢说一定会演变成为丧事,既不在红白喜事之列,自然也不必声张。可是事后好多朋友都怪我事前没有通知。五个月前的旧地重游,好多的面孔都是熟识的。我的心情是很坦然的,来者不怕,怕者不来,既来则安之。我担心的是我的太太,我怕她受不住这一份紧张。

  我对开刀是有过颇不寻常的经验的。二十年前我在四川北碚割盲肠,紧急开刀。临时把外科主任请来,他在发疟疾,满头大汗。那时候除了口服的Sulhnilamide之外还没有别的抗生素。手术室里蚊蝇乱舞,两位护士不住的挥动拍子防止蚊蝇在伤口下蛋。手术室里一灯如豆,而且手术正在进行时突然停电,幸亏在窗外伫立参观手术的一位朋友手里有一只二呎长的大型手电筒,借来使用了一阵。在这情形之下完成了手术,七天拆线,紧跟着发高热,白血球激增,呈昏迷现象,于是医师会诊,外科说是感染了内科病症,内科说是外科手术上出了毛病,结果是二度开刀打开看看以释群疑。一看之下,谁也没说什么,不再缝口,塞进一卷纱布,天天洗脓,足足仰卧了一个多月,半年后人才复原。所以提起开刀,我知道是怎样的滋味。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二十年来,医学进步甚为可观,而且此时此地的人才与设备,也迥异往昔。事实证明,对于开刀前前后后之种种顾虑,全是多余的。二十二日这一天,忙着作各项检验,忙得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晚上服一颗安眠药,倒头便睡。翌日黎明,又服下一粒MorphineAtroprin,不大功夫就觉得有一点飘飘然,忽忽然,软爬爬的,懒洋洋的,好像是近于“不思善,不思恶”那样的境界,心里不起一点杂念,但是并不是湛然寂静,是迷离恍惚的感觉。就在这心理状态下,于七点三十分被抬进手术室。想象中的手术前之紧张恐怖,根本来不及发生。

  剖腹,痛事也。手术室中剖腹,则不知痛为何物。这当然有赖于麻醉剂。局部麻醉,半身麻醉,全身麻醉,我都尝受过,虽然谈不上痛苦,但是也很不简单。我记得把醚(ether)扣在鼻子上,一滴一滴的往上加,弄得腮帮嘴角都湿漉漉的,嘴里“一、二、三……”应声数着,我一直数到三十几才就范,事后发现手腕扣紧皮带处都因挣扎反抗而呈淤血状态。我这一回接受麻醉,情形完全不同。躺在冰凉邦硬的手术台上,第一件事是把氧气管通到鼻子上,一阵清凉的新鲜空气喷射了出来,就好像是在飞机乘客座位旁边的通气设备一样。把氧气和麻醉剂同时使用是麻醉术一大进步,病人感觉至少有舒适之感。其次是打葡萄糖水,然后静脉注射一针,很快的就全身麻醉了,妙在不感觉麻醉药的刺激,很自然很轻松的不知不觉的丧失了知觉,比睡觉还更舒服。以后便是撬开牙关,把一根管子插入肺管,麻醉剂由这管子直接注入到肺里去,在麻醉师控制之下可以知道确实注入了多少麻醉剂,参看病人心脏的反应而予以适当的调整。这其间有一项危险,不牢固的牙齿可能脱落而咽了下去;我就有两颗动摇的牙齿,多亏麻醉师王大夫(学仕)为我悉心处理,使我的牙齿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手术是由张先林先生亲自实行的,由俞瑞璋苑玉玺两位大夫协助。张先生的学识经验,那还用说?去年我的一位朋友患肾结石,也是张先生动的手术,他告诉我张先生的手不仅是快,而且巧。肉窟窿里面没有多少空间让手指周旋,但是他的几个手指在里面运用自如,单手就可以打个结子。我在八时正式开刀,十时抬回了病房。在我,这就如同睡了一觉,大梦初醒,根本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猛然间听得耳边有人喊我,我醒了,只觉得腰腹之间麻木凝滞,好像是帮硬的一根大木橛子横插在身体里面,可是不痛。照例麻醉过后往往不由自主的吐真言。我第一句话据说是:“石头在哪里?石头在哪里?”由鼻孔里插进去抽取胃液的橡皮管子,像是一根通心粉,足足的抽了三十九小时才撤去,不是很好受的。

  我的胆是已经割下来了,我的太太过去检观,粉红的颜色,皮厚有如猪肚,一层层的剖开,里面像石榴似的含着一大堆湿粘乌黑的石头。后来用水漂洗,露出淡赭色,上面有红蓝色斑点,石质并不太坚,一按就碎,大者如黄豆,小者如芝麻,大小共计一百三十三颗,装在玻璃瓶里供人参观。石块不算大,数目也不算多,多的可达数百块,而且颜色普通,没有鲜艳的色泽,也不清莹透彻,比起以戒定慧熏修而得的佛舍利,当然相差甚远。胆不是一个必备的器官,它的职务只是贮藏胆液并且使胆液浓缩,浓缩到八至十倍。里面既已充满石头,它的用处也就不大,割去也罢。高级动物大概都有胆,不过也有没有胆的,所以割去也无所谓。割去之后,立刻感觉到腹腔里不再东痛西痛。

  朋友们来看我,我就把玻璃瓶送给他看。他们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你看,早就该开刀,等了好几个月,多受了多少罪!”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当然非开刀不可,吃药是化不了的!”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可以留着种水仙花!”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外科医师真是了不起!”随后便是我或繁或简的叙述割胆的经过,垂问殷勤则多说几句,否则少说几句。

  第二天早晨护士小姐催我起来走路。才坐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心悸气喘,勉强下床两个人搀扶着绕走了一周。但是第三天不需扶持了,第四天可以绕室数回,第五天可以外出如厕了。手术之后立即进行运动的办法,据说是由于我们中国伤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表现的惊人的成效而确立的。我们的伤兵于手术之后不肯在床上僵卧,常常自由活动,结果恢复得特别快,这给了医术人员一个启示。不知这说法有无根据?

  我在第九天早晨,大摇大摆的提着包袱走出医院,回家静养。一出医院大门,只见一片阳光,照耀得你睁不开眼,不禁暗暗叫道:“好漂亮的新鲜世界!”

  送礼

  原始民族出猎,有所获,必定把猎物割裂,加以燔熏,分赠族人。在送者方面,我想一定是满面春光,没有任何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的神情。出狩大吉,当然需要大家共享其乐。在受者方面,我想也一定是春光满面,不要什么撝谦辞让的手续。叨在族谊,却之不恭。双方光明磊落,而且是自然之至。倒是人类文明进步之后,弊端丛生,然后才有“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样的理论出现。这理论究竟不错,旨在安定社会,防止纠纷。但是近代社会过于复杂,有时因送礼而形成很尴尬的局面。

  寒斋萧索,与人少有往还,逢年过节,但见红红绿绿大包小笼衮衮过门而不入,所谓厚贶遥颁之事实在是很难得的。有一年,端阳前数日,忽然有人把礼物送上门来,附着一张名片,上写“菲仪四色,务求赏收”。送礼人问清这是“梁寓”之后便不由分说跨上铁马绝尘而去。我午睡方醒,待要追问来人,其人早已杳不可寻。细查名片上的姓名,则夙不相识。检视内容,皆是食品,并无夹层隐藏任何违碍之物。心想也许是门生故旧,恤老怜贫,但是再想现已进入原子时代,这类事毋乃“时代错误”?再说,既承馈贻,曷不进门小憩,班荆道故?左思右想,不得要领,送警报案,似是小题大做。转送劳军,又好像是慷他人之慨。无功受禄,又恐伤廉。结果是原封不动,度藏高阁,希望其人能惠然返来,物归原主。事隔数日,一部分食物已经霉腐,暴殄天物,可惜之至!从此我逢人便问可有谁认识此公,终归人海茫茫,渺无踪迹。

  转瞬到了中秋,节约之声又复盈耳,此公于家人外出之际又送来一份礼物,分量较前次加了一番。八角形的月饼直径在一尺以上,堆在桌上灿烂夺目。我当时的心情,犹如在门内发现了一具弃婴。弃婴犹可找个去处,这一大堆食品可怎样安排?过去有人送过我几匣月饼,打开一看,黑压压一片,万头攒动,全是蚂蚁。也有人送过自制的精品年糕,里面除了核仁瓜子之外还有无数条白胖的肉蛆,活泼乱跳。这直径一尺开外的大月饼其结局还不是同样的喂蚂蚁肉蛆!但是我开始恐惧了,此公一再宠锡有加,猪喂肥了没有不宰的,难道他屡施小惠,存心有一天要我感恩图报驰驱效死吗?惶悚之余,我全家戒严了,以后无论什么人前来送礼,一定要暂加扣留,验明正身,问清底细,否则决不放行。王密夜怀金十斤送给杨震,说:“暮夜无知者。”杨震回答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我则连四知都说不上,子是谁,我不知道,我是谁,恐怕你也不清楚。这样胡里胡涂下去,天神也要不容许了。

  不久,年关届临,此公又施施然来。这一回,说好说歹,把他延进玄关,我仔细打量他一下,一人多高,貌似忠厚,衣履俱全,而打躬作揖,礼貌特别周到,他带来的礼物比上次又多了,成几何级数的进展。“官不打送礼的”,我非官,焉敢打人,我只是诘问:

  “我不认识你,你屡次三番的送东西来,是何用意?”

  他的嘴唇有点发抖,勉强把脸上的筋肉作弄成为一个笑容,说: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帮了我这样多忙!”

  “我帮了你什么忙?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梁先生吗?”

  我不能不承认说:“是呀。”

  “那就对啦!我们行里的事,要不是梁先生在局里替我们作主,那是不得了的。”

  “什么局?”

  “××局。”

  “哎呀!我从来没有在××局做过事。你大概搞错了吧?”

  “没有错,没有错,梁先生是住在这一条街上,虽然我不知道他的门牌号数。”

  我于是告诉他,一条街上很可能有两个以上的姓梁的人。我们姓梁的,自周平王之子封南梁以来,迄今二千七百多年,历代繁衍,一条街上有一个以上的姓梁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前两次的礼物事实上已经收下,抱歉之极,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敢当,敬请原物带回,并且以后也不敢再劳驾了。

  此人闻悉,登时变色,“怔营惶怖,靡知厝身”,急忙携起礼物仓皇狼狈而去。连呼:“对不起,对不起!”其怪遂绝。

  火

  忽然听得人声鼎沸,门外有跑步声。如果我有六朝人风度,应该充耳不闻,若无其事者然,这才显得悠闲高旷,管宁华歆割席的故事我们不该忘怀。但我究竟未能免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年来乱杂的经验太多,听见一点儿声响就悚然而惊,何况是嘈杂的人声发于肘腋,焉能不矍然而作,一探究竟呢?

  走到户外,只见西南方一股黑烟矗立在半天空,烧烤的味道扑鼻而来,很显然的,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我打开街门,啊,好汹涌的一股人流!其中有穿长袍的,有短打的,有趿着拖鞋的,有抱着吃奶的孩子的,有扶着拐杖的,有的是呼朋引友,有的是全家出发,七姑姑八姨姨,扶老携弱,有说有笑的向着一个方向急行。

  我随波逐流的到了巷口。火势果然不小。火舌从窗口伸出来舐墙,一团团的火球往天空迸,一阵阵的白烟间杂着黑烟,烟灰被风吹着像是香灰似的扑簌而下。

  街上挤满了人,黑鸦鸦一片,凡是火的热气烤不着的地方都站满了人,人从四面八方的赶了过来。有一家茶叶铺搬出好几条板凳,招待亲友,立刻就挤满了,像兔儿爷摊子似的,高高的,不妨视线,得看。

  有一位太性急的观客,踩了一位女客的脚,开始“国骂”。这是插曲,并不被人注意。

  有一个半大的小子爬上树了,得意的锐叫起来,很多的孩子都不免羡慕。

  邻近的屋顶上也出现了人,有人骑在屋脊上。

  火场里有人往外抢东西,我只见一床床的被褥都堆在马路边上了。箱笼,木盆,席子,热水壶……杂然并陈。

  一面是表演,一面是观众,壁垒森严。观众是在欣赏,在喝彩。观众当然不能参加表演。

  哗唧哗唧的响,消防队来了,血红的车,晶亮的铜帽,崭新的制服,高筒的皮靴,观众看着很满意,认为行头不错。

  皮管照例是要漏水的。横亘在马路上的一截皮管,就有好几处喷泉,喷得有丈把高。路上是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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