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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38章 碎影琐言(7)

  水像银蛇似的往火里钻,澌澌的响。倏时间没有黑烟了,只剩了白烟,又像是云雾。看样子,烧了没有几间房。

  “走罢!没有什么了。”有人说。

  老远的还有人跑来,直抱怨,跑一身大汗,没看见什么,好像是应该单为他再烧几间房子才好。

  观众渐渐散了,像是戏园子刚散戏。

  义愤

  有一天我从马路上经过,看见壁上有一幅硕大无朋的宣传画,上面写着“我们要驱逐倭寇收回失地”,画的是一个倭兵,矮矮的身量,两腿如弓,身上全副披挂,脸上满是横肉,眼里冒着凶焰,嘴里露着獠齿,作狞笑状。他脚底下是一堆一堆的骷髅,他身背后是一堆一堆的瓦砾。他代表的是凶残、破坏、横暴、黑暗。这幅画的确画得不坏,因为它能活画出倭兵的一副穷凶极恶的气概。

  过几天,我又从这里经过,我又回过头望望这幅壁画,情形稍为有点儿两样了。这画里的倭兵身上沾满了橘子瓤,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橘子瓤。这些橘子,一经沾上,是不容落下来的。我略略查看,橘子瓤的块数,总不在百八十以下,而且大多数都很准确的命中了,想见投掷的技术很不坏的。

  投橘子瓤的是些什么人呢?当然是我们的爱国的民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然是因为激于义愤。他们看见这幅画里的倭兵,就想起真的倭兵来了,于是义愤填膺,顿起杀贼之念,可巧四川的橘子既多且贱,可巧嘴里正嚼着一块橘子,于是忍无可忍,呸的一声将橘瓤吐在手里,飕一声掷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地命中了倭兵的身上。一个人这样做,许多人起来仿行。顷刻而倭兵遍体疮痍,而我所费者仅为本来要吐在地上的百八十块橘瓤而已。

  平心而论,这些义愤之士都是可钦佩的。他们是有良心的,他们是爱国的。从前我游西湖,看见岳坟前有不少人围绕着秦桧的铁像小便,大家争先恐后的向他身上浇冲,有些挤不进的便在很远的地方吐送一口黏痰过去。这件事虽与公共卫生有碍,然而也是一种义愤的表示。这都证明人心未死。

  不过,我常想,假如我们把这种义愤积蓄起来,假如我们不亟亟地把橘瓤作为宣泄义愤的工具,假如我们能用一个更有效的方法使敌人感受一些真实的打击,那岂不是更好吗?

  听说普法战后,法国的油画院中陈列着普兵屠害法人的画片,令法人有所警惕。这并非是“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这是要锻炼磨砺人民的复仇心。听说那些画片上并没有橘子瓤或黏痰之类。

  我们要驱逐倭寇,收回失地。那幅壁画是提醒我们这种意志的。戏台上的曹操,我们杀他做啥子?

  大沽口外

  有谁在大沽口外黄泥海的中央住过二十天吗?我住过。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九月二十日,我有事从青岛到天津去,搭的是顺天轮。这只轮船是太古公司驶行于津沪之间的最好的一只,舱位最宽适,速度也高,只是运气不妙,大概在两年前就在大沽口外被匪洗劫过一次,乘客被掳者数人,损失甚大。我一上船就看见这船的布置与众不同,上上下下的铁栅栏铁蒺藜似乎特别多。这都是上次遇匪之后亡羊补牢的遗迹。由青岛至天津,其实不过三天,但是我在船上过了二十天!

  船由青岛刚要开出的时候,船上的一个伙夫病了,上吐下泻,其势甚恶,于是把他抬下船去,船就开了。没有人还理会这个可怜的伙夫。

  船过威海卫,什么事也没有,我还看见许多客上船,其中有两个黑袍白帽的天主教尼姑也上船了,送行的有许多顶着馄饨皮似的大白帽子的尼姑。

  船过烟台,问题来了。海关人员上船声说他们接到青岛海关电报,说那个伙夫已经死了,病是虎烈拉!

  虎烈拉!这名字多么骇人!

  我们的船主很妙,他姓萧,大概是萧伯纳的本家罢,他把海关的人接到他的舱里,开了四五瓶酒,大概过了半个多钟头,只见两个人红着脸嘻嘻哈哈的一道走出来了。船主的笑容尤其可掬。海关的人穿的是崭新的一身制服,走起路来像是有弹簧的样子,事后船主告诉我,他是第一次到任执行职务,我想说不定那几瓶酒他还是第一次大量的喝哩!

  船立刻开往天津。不许乘客上下。桅杆上扯起一面黄旗。

  在一个朦胧的侵晓,船在大沽口的沙滩外停轮了。遥望岸上还有疏疏落落的几处灯光。渔船三三两两的在海面上荡漾着。

  海关的人上来了,是一位医生,姓×,据他说他在天津海关上执行职务有二十多年了,日本人占据了天津海关,他的医院也被占据做为兵营了,但是日本人逼着他做事,他没法只好做下去。他上船的结果是不准船开进口,要这只船停在口外五天,如五天之内不生传染病,就可以开进去。这消息立刻散布到船上各阶层,大家嗡嗡的议论着,有人摇头太息,有人吐出半截舌头,有人拉住×医生歪缠,×医生板起脸说:“你们不要闹,日本兵若是来用机关枪扫射你们,我可不负责。”有人听了微笑,然而喧哗居然立刻止住了,以后这位×医生是天天来,照例各处检查一番,最后是到船长舱里检查酒瓶。

  到了第二三天,统舱里面有一对新婚夫妇,那位男士病了,上吐下泻,虎烈拉!×医生慌得手忙脚乱,那位女士哭得死去活来,全船的人纷纷议论,有人说这都怪他们自己不好,在闹传染病的时候夫妇俩就应该分床睡、何况是在新婚!那位男士只剩奄奄一息了,于是在一个冷雨凄凄的下午连人带被用绳子捆起坠到一只小舢板上。舢板是敞篷的,细雨淋着病人,医生的小火轮拖着这只舢板驶向岸去。那位女士哭喊着要同了去,由大家说情,才准她同去。没有人敢用手触着那病人,因为那病人浑身都是毒菌!

  翌日医生来报告,说那个人死了,日本军医把那尸夷割成若干块,请许多人用显微镜看,都发现里面有最肥硕的霍乱菌。由是日起,船再停五天。

  总是等不到第五天,就有新的病人发现。二三等舱的买办最着急,因为伙食是由他包的。有鸦片瘾的乘客因烟膏告罄亦有呕吐不止者,吓得买办赶快托人用小火轮送鸦片烟上船,任人吸用,不取分文,买办室变成了烟窟,没瘾的客人也去吞烟吐雾。

  天冷了,客人衣裳单薄的也不免腹泻,买办房里备有白兰地供客取饮不取分文。买办只求大家无灾无病度过那第五天。客人里有人大声说:“谁要是病,我们把他丢到海里去!”于是几个有病的嫌疑者被买办藏在一个暗处,不令知道。

  十几天过去了,病疫没有完。一个一个的病人抬下船去。大菜间的客人共有三十几个,英籍的就打电报给英国领事和英国商会,请求向日军交涉,准他们上岸住在隔离病院。在这个请求书中有一位自称×大教授的×君也签了名。这位先生还很得意的告诉我他到天津可以去见堀内总领事,因为有×××的一张介绍名片。

  果然消息来到,大菜间的客人可以上岸在一所洋房里住五天,期满无病即可开释。事为统舱的客人知道了,群情汹涌,简直要暴动,据说是要“焦土”。船主请出一位由官舱升到大菜间的中国客人向众解释,结果这位先生几乎挨揍!这位先生被谥为“汉奸”。大菜间的中国客人决定不下船,与统舱客共患难,风潮才得平下去。而外籍客人也并未下船,他们说,最需要下船的是三等客,因为三等舱太苦,容易生病,大菜间是相当舒服的,本不必争先下船。

  于是在船上耗着,一天又一天,晨起看日出,黄昏看日落。我不禁想起了英国的名诗《老舟子咏》(辜汤生译为“古舟子咏”,是不对的)里所描写的,一只船停在热带海里的可怕的景象。四围都是水,水,水,水。船上的人的面孔,一个个的都看熟了,“可与谈者无二三”,蠢的俏的,俗的和极俗的,雅的和极雅的,无不具备。那两个由威海卫赴烟台的尼姑,也在大沽口外过了二十天海上监禁的生活。两位中一个年老的,晕船,倒在舱里就没出来;另一位非常年轻,自承为中国人,但是不会说中国话,据说生在上海,长在葡萄牙,读书在法国,现在烟台教孤儿。我从这尼姑口里知道了尼姑庵的情形的大概,我的印象是愚暗惨酷。举一例为证,尼姑不准看报纸,这位尼姑对于世界大势一点儿也不知道,对于中日战争也模糊不清。她听我解释很感兴趣。据说庵里有一份报纸,长老可以看,她们道行不深的是不准看的。

  我没有书看。借到一部《聊斋志异》,从头到尾的看了,直省着看,还是很快的看完了。有一位客人向我说,“你看完了么?不要紧,我这里还有一部《聊斋》呢!”

  我学会了看侦探小说。无聊到极时,抓到什么东西都要看的,侦探小说(尤其是美国侦探杂志上的小说)的趣味是低级的,但是我也顾不得,看了几篇之后觉得确有消磨时间的功效,如是我看完了几十本。

  最后功德圆满,接连五天没有发现新病人,医生报告了倭军司令部,倭军要派军医到船上检验,船主不允,打电报给英海军司令及英领事,惺惺作态,但是终于是前倨后恭的屈服了。倭军部派了大批的人员到船上,照例的排班检验,看舌头、验大便,行李消毒,打预防针,全体开释,船开进口。

  除了因病下船的同胞不知下落外,其余的都安然的到了天津,这一天正是国庆的前一日。

  我到了塘沽下船换小火轮的时候,那位女尼姑站在船边向我们招手。

  我们吃了二十天的苦,物质上精神上都苦,主要的原因固然是疫疾,但还有两种原因:(一)敌人占了大沽口的隔离病院,那病院属于海关,原来可以容纳二百多人的,照海关规则我们都应该到那病院里去住。住五天无病就可以出去;(二)敌人军队在华北不服水土,谈虎色变,对于虎烈拉的发现过度的矜持,惟恐把疫病传给他们,不惜多方刁难,阻挠行旅。二十天水牢的经验,我至今不忘!

  法巡捕房的一幕

  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不写出来怕要忘记。那一年,我住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一〇一四弄。善钟路巡捕房就在斜对面。我常看见流氓相的法国巡捕和矮个子的棕脸黑牙的越捕在那巡捕房门口出入,有时候也看见他们用锁链子牵着我们中国人进去。巡捕房里面究是什么样的一个地狱,我终于有了机会进去观光了。

  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正在屋里吃饭,忽然听到门外喧哗声甚剧,不能不动心,便踱出门口看看,左邻S君也出来了,右邻L君也出来了,对面的H太太也出来,斜对面的T君也出来了。只见一个法国籍的白俄(也是这弄堂里的住户)正在揪着一个中国汽车夫(现在应改称“司机”)苦苦的殴打。已经围上了一圈子人。汽车夫只是喊救命,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份儿。S君是最好管闲事而且是孔武有力的,便挤进去排解,用英语对白俄说:“有话好讲,不用打人。”白俄看见人多势众,悻悻然去。观众也散了。

  但是没有几分钟的功夫,白俄回来了,带着一个便衣的法国人,脸上罩着一层阴云,看样子就不是好人,后来我知道他是法巡捕房的特务。法国人寻到那个汽车夫,不问青红皂白,乱抽了他一顿嘴巴,于是又是一顿叫嚎。左右前后的邻居原班人马又出现在弄堂里。又是S君用英语向那个法国人分辩几句。

  法国人愣住了。居然有黄脸人敢出头!他用生涩的英语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一个住户。”

  “呸!不干你的事!”说着,他就拉着汽车夫要到巡捕房去。

  S君无目的地迸出了一句:“Goddamned!”意思等于是“该死!”

  这一句诅咒被那法国人听见了,他像一个疯狗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S君的西服的领巾,S君对准他的心窝就是一拳,他踉跄的倒退了好几步,撞在一截短墙上。他直奔到巷口,掏出了警笛狂吹,立刻有十来个巡捕从善钟路捕房跳出来了。他们手里的手枪把观众吓散了。法国人从越捕手中取过来一根一尺多长的锁链,两端是两根横着的木桩,他把链子放在S君的腕上一绕,然后用力把那木桩,并在一起一拧,铁链子立刻就陷到肉里面去了。S君本来没有抵抗,答应跟他到巡捕房去理论,现在被这铁链夹得痛不可忍。我们在旁大叫,抗议这种暴行。S君亦不能不采取自卫手段了,他振臂一挥,把法国人和另一个越捕推出好几步远,然后把铁链子给掷出几丈外去。这时十来只手枪都对准了S君的身上。我们几个邻居全涌上去了。“别放枪,别放枪!”我们声称如果要到巡捕房去,我们要全体一道去。法国人冷笑一声,“好,全去。”于是一个巡捕抓着我们一个胳臂。T君本来站在较远的一个地方,可以不卷入漩涡,他看见我们都被捕了,他大声咆哮,法国人过去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国民党!”T君拍胸脯喊。

  “国民党?好,你也来。”

  我们一串人,S、我、L、H,和“国民党”,男女五人,鱼贯而行,L和我都是赤足穿着拖鞋,两边是持枪的巡捕,好像是新抓到一批大盗一般向着捕房起解。迎面来了五六个骑马的武装法捕,像是欢迎我们的仪仗队。从巷口到捕房,本来不远,可是我这一次觉得很远,路旁行人以惊愕的眼光注视着我们。从他们的脸上表情,我知道他们都在给我们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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