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于不腼腆的青年,情形就不一样了。他面临着他的腼腆兄弟从未遇到过的众多诱惑,他环顾四周,看见处处都是挑逗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置身于这么多挑逗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当中,他晕头转向,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属于哪双挑逗的眼睛,哪对微笑的嘴唇,昏昏然和错误的女子做了爱,还有比这更自然的吗?而腼腆青年除了自己的靴子从来什么都不看,所以既看不见诱惑,更无从受到诱惑了。腼腆青年可真有福气!
不过,腼腆青年倒宁愿自己没有那样的福气,他巴不得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地“浪荡一番”,每人部在诅咒自己不谙此道。他时常竭力鼓起勇气,使自己放纵起来,但每次总是遭到惨败。一两次微弱挣扎之后,他便再次趴在了地上,四肢瘫软,好不可怜。
虽说“可怜”,恐怕从来就没人可怜他。某些厄运给受害者带来大量痛苦,却没有使他们获得丝毫同情。弄丢雨伞,坠入情网,牙疼,鼻青脸肿,以及坐在了自己的帽子上,这些仅仅是此类厄运的几个例子,不过其中最主要的厄运就是要数腼腆了。腼腆者被世人看作活笑料。他的出丑露乖就是客厅斗技场的体育运动,看客们兴致勃勃,对他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瞧啊,”观众一边窃笑,一边彼此叫喊,“他脸红啦!”
“快看他的两条腿。”一个人说。
“您注意他怎么坐着了吗?”另一个人加上一句,“坐在了椅子边上啦。”
“看上去还挺爱脸红嘛,”一位军人模样的先生讥讽道。
“他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真怪可怜的。”一位老太太小声说,她自己的手稳稳当当地交叉在大腿上,“他的手简直叫他不知所措啦。”
“把他的脚切短一两码不算坏事儿,”喜欢玩笑的人不动声色地念叨着,“尤其是考虑到他似乎正急着想把它们藏起来。”
接着,又有人建议说,有他那样的嗓音应该去当船长。有些人注意到了他抓起帽子时的那股拼命劲儿。有些人则对他不会与人交谈发表评论。另一些人议论著他的咳嗽令人心烦。如此等等,直到他的全部怪癖都被数落干净,人们个个都精疲力尽为止。
亲戚朋友则把情况弄得更糟,遂使这可怜的孩子备感不幸(亲戚朋友具有比其他人对他更不以为然的特权)。他们不但在自己人中间开他的玩笑,而且坚持让他弄清那个玩笑。他们以模仿、丑化他的举止来鞭策他,其中一个假装模仿他,先走到外面,进屋时学着他滑稽紧张的样子,再告诉他:他(那个腼腆的家伙)进屋时就是这副尊容。要么就转身对他说:“你跟人家握手就是这个样子。”然后和屋里的其他人一起演出一场滑稽戏,和每个人握手,仿佛抓着热盘子,又犹豫地把盘子扔掉似的。接着,他们追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脸红,究竟为什么要结巴,究竟为什么总是用几乎叫人家听不见的声音说话,仿佛他们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接着,其中一位挺起胸脯,在屋子里摇摆阔步,活像只凸胸鸽,并且相当严肃地解释说,应当像这样走路。老头子拍着腼腆青年的背,说:“我的孩子,大胆一点儿,谁也别怕。”母亲说:“阿尔杰农,千万别做叫你丢脸的事。这么一来,你就绝不会为你做过的事感到羞耻了。”她冲他和蔼地微笑着,仿佛对自己的清晰逻辑感到惊讶。男孩子们说他“比姑娘还差劲”;而姑娘们激烈驳斥这种对女性的影射诽谤,并且忿然保证:任何一个姑娘都比他强得多。
她们说得完全正确,任何一个姑娘都比他强得多。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腼腆女人,抑或说,至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直到我见到一位腼腆女人,我才会相信她们存在。我知道,人们普遍接受的信念恰恰与此相反。人们一般认为:所有女人都应当是胆小受惊的小鹿,被人家看的时候,她们应当脸色飞红,垂下优雅的眼睛。人家和她们说话时,她们应当赶紧跑开。而人们普遍认为我们男人应当大胆鲁莽,嬉笑欢闹。可怜又可爱的小女人就是为了这个才赞赏我们,但又对我们怕得要死。这种理论十分可人,但是,正像大多数被普遍接受的理论一样,它只是胡说八道而已。一个12岁女孩就已经出落得十分自负而冷若冰霜了;而她20岁的哥哥却结结巴巴地站在她身旁。倘若一个女人听音乐会迟到了,她会面无愧色地打断演出,中途入场,搅扰全体观众,而她丈夫则会跟在她后面,战战兢兢,缩头缩脑,不住嘴地道歉,
从送出第一个秋波到蜜月的最后一天,在与爱情有关的一切事情上,女人的卓越胆量早已表现得尽人皆知,无须评论了。同样,前面的比较也有失公允,男女的地位并不平衡。爱情是女人的“生意”①,我们做生意的时候都需要抛开自己的天然弱点——我所认识的最腼腆的男人是给照相馆招揽生意的。
①参见英国诗人拜伦长诗《瑭·璜》:“男人的爱情与他的生活分离;女人的爱情是她的全部生存。”
闲适
对这个题目,我可以自诩是个地地道道的行家了。我小时候,学校的一位先生以9个先令一学期的价钱(没有额外收费)把我浸泡在智慧泉里,他常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能用比我更多的时间做比我更少的事情的孩子。我还记得,我可怜的祖母偶尔一回教我怎么使用祷告书,她说我极不应该总是做许多本不该做的事,还说我应当把所有该做的事都丢在一边,不去管它。
恐怕我终于没能逃脱这位可敬的老太太的预言,老天助我!我虽然懒得很,却已经做了好多本不该做的事,不过,祖母还断定我忽略了不少本不该忽略的事情,她的这个判断也应验了。赋闲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戏,在这方面我绝不敢掠美——赋闲乃是一种很少有人具备的天赋。世界上有许多懒汉,有许多慢性子,但真正的闲人却犹如凤毛麟角。闲人并非两手揣在衣兜里,无所事事,恰恰相反,闲人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他们总是忙忙碌碌。
除非你有好多事情可干,否则你绝不会彻底尝到闲适的滋味,你若无事可干,那就毫无半点趣味可言。消磨时间简直就是一门职业,而且是一门最叫人精疲力尽的职业,闲适有如接吻,要使它甜蜜,必须是偷来的才行。
我多年前害过一场大病,那时我还年轻,我实在弄不懂那场病对我有多了不起。当时我只不过是浑身发冷而已,不过想来那病一定不轻,因为大夫说我本该提早一个月去找他,假如那病(无论什么病)再拖上一星期,他就无法对后果负责了。他来得实在太及时了。但我可不知道哪位大夫会及时给病人治病,也不明白要是再耽搁一天怎么就会使病无法可医了。我们的当医生的哲学家和朋友就好像风俗喜剧里的主人公,总是要等到干钧一发的关头(而且仅仅是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才登场,天道如此,真没有办法。
对了,方才说到,当时病势沉重,大夫命令我到布克斯顿①住上一个月,并且严格规定:在那段时间里不许做任何事情。他说:“你需要休息,绝对的休息。”
①英国德比郡一集市和水区,以其热矿泉和残疾疗养院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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