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里,以上这些连同腼腆者遇到的其它麻烦都妙趣横生,它们自远古以来就一直是写作喜剧的绝好材料。然而,倘若我们看得略微深一点,就会发现这幅图画有它悲惨的、甚至可以说是悲剧性的一面。一个腼腆者意味着一个孤独者——一个失去了所有同伴、继绝了所有社会联系的人。他在世上活动,却没有融合在里面。他与他的同胞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一堵坚固而无形的墙。他试图翻越这道障碍,却徒劳心力,反被摔得鼻青脸肿。他看得见墙那边的另一只手。他站在一旁,望着兴高采烈的人群,渴望着对他们讲话,宣布自己是他们的亲族,然而,人们彼此愉快地闲聊着走过他身边,他无法使他们停下来。他想追上他们,但那些禁铜他的墙壁却和他一起行动,包围着他。无论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还是在拥挤不堪的屋子里,无论是在劳作的艰辛中,还是在欢乐的旋涡里,无论是置身于多数人之中,还是置身于少数人之中,在众人聚集,能听到人类语音乐音的地方,在人的目光投射出人的思想的地方,腼腆者都躲在一旁,孑影相吊,如同麻疯病人一样。他灵魂中充满了爱与期望,但世人对此一无所知,他的脸上牢牢固定着腼腆的铁面罩,人们永远见不到面罩底下的人。真挚的话语和衷心的致意时时冲到他嘴边,但在腼腆的钢罩后面,它们却变成了听不见的低语,销声匿迹。他的心为那些疲惫的弟兄疼痛,但他的同情却是哑巴。他喉咙里充塞着对错行的轻蔑和愤慨,但是,他找不到发泄的安全阀,他唯恐在热情的言词中自己的怨愤会冲口而出,结果他想说的话又被咽了回去,戕害了他自己。腼腆者的仇恨、讥讽和对激情的热爱(人们经常这样诅咒腼腆者)在他心中溃烂、腐败,却不能发泄出来,这使他心情郁闷,将他变为恨人恨世的人。
不错,腼腆者就像丑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十分艰难,哪怕只想得到一点点舒适,也需要犀牛那么厚的皮做遮挡。厚皮的确是我们精神的衣裳,没有它,我们就不适于在文明社会被人看见。一个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生命,双膝颤抖,双手绞扭,这对每个人都是幅痛苦景象,倘若他不能治愈自己,那么,他自己还是越快去上吊越好。
腼腆这种疾病可以治愈。至于腼腆者能否使自己感到自在,我可以用亲身经历向他们保证:完全可以。你大概已经注意到,我并不喜欢谈自己,但为了人道的事业,我想在这个问题上说说我自己的体验,并且承认我曾一度像那首《巴伯歌谣》里面唱的那样,是“腼腆人之最”,而且“每当我被介绍给一位俏丽少女,我的膝盖就会打颤,就像害怕一样”。现在,我——不对,我应当说,就在前天,我就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当时,正像翻译《高卢战记》①的小学男生说的,我完完全全是独自一个人。我把一个在火车站小餐馆干活的年轻姑娘逼到了绝境。我以尖刻与惋惜参半的语言,谴责她对我冷漠无情,缺少纤尊俯就的态度。我的态度彬彬有礼但很坚决,坚持要她同意:旅途中的英国人有权得到尊重和关心。最后,我直勾勾地抬头看了她的脸。我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吧?
①《高卢战记》(BellumGallicum),是罗马大将朱利叶斯·凯萨写的回忆录,为英国小学生最早接触到的拉丁文作品。
真的,我说完那些话,便立即离开了屋子,并且带着一副看上去匆匆忙忙的样子,等不及吃上一点东西。然而,那是由于我已经改变了主意,并非因为我害怕,这你知道。
腼腆者聊以自慰的是:腼腆当然不表示愚蠢,垂头蠢脑的小丑很容易神经过敏地讥笑别人,但是,最高贵的性格并不都是厚脸皮,作为动物,温驯的马并不比暴躁的雄狮子低等,森林里的鹿也不比猪更低级。腼腆只不过意味着极度的敏感,与忸怩作态和自高自大毫无瓜葛,尽管鹦鹉学舌派的哲学始终认为腼腆与这两者联系密切。
的确,自负是医治腼腆的特效药。只要自负在你身上稍一露头,你就会变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聪明百倍,畏葸忸怩会遭到重创,离你而去。你若能审视一屋子的人,心中想到他们的智力与你相比只能算作儿童,你就不会感到胆怯了,正像你面对的是一群出众的喜鹊或猩猩一样。
自负是一个人所能携带的最好盾牌。在它穿不透的光滑表面上,恶毒与妒嫉的匕首的软弱刺击只会无害地一闪,滑到一旁。没有自负的护胸铠甲,天才的利剑就无法在生活的战斗中杀开血路,因为你不但必须承受打击,而且必须对付打击。当然,我这里所说的自负,并不表现为朝天掀起的鼻子和装腔作势的语调,那不是真正的自负,而仅仅是装作自负而已,就像孩子们游戏扮成国王和王后,头插羽毛。身披长穗大摇大摆一样。真正的自负不会使人横遭排斥,恰恰相反,往往使人真诚、善良、简单。这种人没有必要装腔作势,他十分满意自己的性格,他的高傲深藏于内心,外表上根本无法察觉。无论是赞美还是责难,他都不放在心上,他值得信任。他头脑里的幻想远比别人高远得多,而不屑于分辨他人的微小差别,所以,他与公爵相处才和与小贩相处一样洒脱自在。他只依据自己的标准衡量事物,所以从不会受到诱惑而找借口让自己权且把邻人的观点奉若神明,而那些不那么自信的人却时常如此。
另一方面,腼腆者又很谦卑,他觉得自己怯懦,过分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不过,年轻人却完全应当这么想。年轻人的性格还没有成形,正在从怀疑和不信任的纷乱当中慢慢形成,在逐渐成熟的洞察力和经验面前,胆怯自然会逐步减少。一个男人的腼腆很少能够持续到成年。即使他自己内心的力量不将它抛弃,世界的砥砺通常也会将它抛光,你极难得遇到一个真正腼腆的男人——除了在小说里和舞台上。顺便说一句,在那些地方,腼腆男人很受赏识,尤其受女人的青睐。
在那块超凡的土地上,腼腆者的形象常常是些圣徒般的金发青年——在舞台上,金发总是和美德同时出现。两者若是单独出现,就没有一个体面的观众肯相信了。我认识一位演员,有一次他戴错了假发,只好用自己的头发匆忙上台,表演主角。他的头发恰好是乌黑发亮的,结果,他的每一种情感高尚的表演都引起观众轻蔑的狂叫,因为观众都将他视为流氓。他——腼腆的年轻人爱着女主人公,啊,爱得那么投入(不过,他只是旁白里说的,因为他不敢当面表达)。他那么高尚无私,他的话音是那么低微,他对自己的母亲那么恭顺,戏里的坏人嘲笑他,讥讽他,但是他那么平静地承受下来。结果却表明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尽管谁也不知道,于是,女主人公向他表白了爱情。他吃了一惊,而且,啊,他多么幸福啊!人人都喜爱他,乞求他原谅,他用短短几句精心措辞的挖苦原谅了他们,还为他们祝福。他似乎一向都欢乐而顺心,以致那些并不腼腆的年轻人个个都巴不得自己腼腆起来。但是,生活中的腼腆青年却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知道现实中的腼腆者根本就不觉得那么快乐,他不像在虚构的艺术作品里那么有趣。比起舞台上的腼腆青年,他稍嫌笨拙,稍嫌愚蠢,略欠热诚,略逊文雅,而且他的头发也要黑得多。这一切加在一起,就大大改变了他的处境。
与腼腆者的理想相一致的是他的忠实。我完全赞成说腼腆青年具备一种美德,即他的爱情极其专一,然而原因也不难寻找:实际上,正视一位女子的脸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勇气,让他再去经受正视第二位女子的磨难,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经承受了全体女性给他造成的太多恐惧,所以绝不敢与更多女人四处闲逛。一个女人对他完全足矣。
小 说-天 堂T?xt_小_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