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路易·布莱里奥·兰盖在看海。他坐在一把长椅上,裤腿卷到了小腿肚上;妻子则趴着在看皮卡比亚Francis Picasia【(1879-1953),法国画家。】的传记。秋末的阳光依然炽热,把沙滩晒得滚烫。在他们夫妻旁边,一把太阳伞下还有一家德国人躲着阳光在有气无力地玩纸牌。他们已经被热气折磨的恹恹欲睡。
风中传来了碎瓜乐队的歌声。游泳的人一个个像飘在海面上的微小的云朵。
“沉浸于冥思中“的布莱里奥悄悄在椅子上转过了半个身子,还将墨镜往下压了压,好更方便地观察旁边的一个女孩。他被对方白色泳衣下挺拔的乳房给吸引住了,好像是在搞立体观察一般。
“艾玛跟弟弟都在外公家,“那个女孩在电话中说,“他们特别喜欢去那里度假。度完假就是他们的父亲负责照看他们了。“
不知道为什么,布莱里奥觉得自己已经听过上百遍这个故事了。
他转眼去看沙滩上的酒店的藤架,那里的旗杆上还挂着几面有气无力的美国和日本国旗。
尽管下午即将结束,五六个游船爱好者还是浑身湿漉漉的,依然兴致盎然地在泳池的小吧里喝鸡尾酒,似乎是在庆祝他们的长寿。
“你知道的,“旁边的女孩继续在说话,“希尔潘现在独自过。他跟同事丰塔纳一起住一套房子。你想起来了吗?不是,丰塔纳是那个总是穿很短的长裤的那个,说话声音很小,就像吉米尼·克里盖。我向你保证,他们俩值得去看看。“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检查自己的脚趾甲。
布莱里奥又转了点角度。妻子已经睡着了,脸颊就放在书上。
“我该去那里了,“他对着妻子的耳朵轻轻说,“如果你愿意,我待会儿过来找你。“
妻子“嗯“了一声。
“就六点钟吧,在沿峭壁的小路的那边见。“他继续说,一边磕着两只便鞋,好倒出里面的沙子。
一走到大道上,他就买了包烟。这时沙滩上的喧闹声似乎突然戛然而止,就像是谁在身后关上了两扇门一样。他能感到的只剩下沉默和热浪。
然后他又穿过几个偏僻的街区,还有几条热得像在喷火一样的大路。他尽量沿着墙根有阴凉的地方走。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就像是棉花一样,软绵绵的。
在一个铺着黑白色石板,围着围栏的院子里,两个老人穿着贴身汗衫正静静地坐在折叠桌边,活像两片夏日画布上的阴影。
更远处,小市场的周围,几群海鸥正在台面上喳喳叫着。
他住的酒店是一个八九层高的白色大楼。正面可以看到几条开放式的拱廊,它们让他想到了一个圆柱风格的大楼的照片。酒店内部,大厅与走廊都显得有点异样的冷冷清清,一点生气都没有,似乎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的热浪已经吞噬了一切。
回到房间后,布莱里奥从拱廊的窗帘后面看了会儿来往的火车,然后就决定洗澡、翻译。翻译的内容都是跟神经有关。
他就这样穿着短衬裤坐在电脑前过了一段下午的时光。然后给娜拉打了个电话。但是她的手机还是关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前天以来他第五次或者第六次联系她。每次打她的电话,他都感到一丝同样的痛苦。那种滋味一度消失到意识深处,然而又会螺旋般地回到眼前。
为了忘记那种感觉,他又去看火车在地平线上平行行驶,还看太阳从海上慢慢落下。玫瑰色的火车站在高楼大厦中时隐时现,显得那么小,那么虚无缥缈,就像是从云中飞出来的模型一样。
将近六点的时候,布莱里奥一共才翻译了二百五十个词。于是他敞开上衣,戴着耳机从酒店中走了出来,一溜烟下了一个通向海滩的大坡。
沿着大道,这时黄色的光线洒落在公园的棕榈树上,一些傻乎乎的乌鸫在草地上到处跳来跳去。
他停了片刻,又开始给娜拉拨电话——似乎她对乌鸫的举动可能感兴趣一样,然后再次无奈挂了电话,于是加快脚步向峭壁的方向走去。
在萨碧尼面前,他一脸的轻松和刻意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只是为了让她安心。而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矛盾到了极点。尽管这样,他们两个人还是手牵着手,跟普通的游客一样,慢悠悠地去寻找带阴凉的露天茶座。他们的时间很宽裕。
他们没有孩子。
“咱们已经至少两三年没有一起住过酒店了。“他在叫马蒂尼酒的时候提醒妻子说。
“我曾经建议你陪我去米兰,但是你还是找了个理由溜掉了。“她回答说,眼睛藏在深色的酒杯后面。
有时候,由于这种隐藏的目光,布莱里奥禁不住会想她到底是如何看待他们这种夫妻关系的。当然对于他自己来讲,妻子那么多活动,无论是上流社会的社交还是职业上的需要,都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自省。
“你本来也可以陪我去马赛的,“她又加了一句,“我是那么想让你去。“
当她谈到她在马赛的行程,还有一个叫让·克洛德-喀麦尔的人时——他想跟她一起在提特斯·喀麦尔的展会上工作,布莱里奥虽然一直在听,但是好几次大脑内都突然闪现一个念头:多么羡慕前面那个人的孤单。那个人一边啃着槚如果,一边看着自己的赛马报纸。
因为他心情并不好。
跟雷欧纳一样,他的心中尽是苦恼,还有苦恼引起的沉默。
为了不浪费这个夜晚,还有抵制心中这些不快的想法——尽管他知道原因,他建议萨碧尼早点去港口的餐馆吃饭,然后要么去电影院看一场意大利电影,要么去赌场玩一玩。
“你来选吧。“她回答说。因为她可能只要能跟他一起散步、聊天就已经很知足、很开心了。在斜阳西下的英格兰大道上并肩而行,喁喁而谈,在街道上尽情呼吸夏末的清凉——萨碧尼也许已经别无他求。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人的痛苦正是生命的大问题。“
但是又能做些什么呢?
直到此时,他还是没有下决定。
在电影院前面,萨碧尼正在忙着查看场次和时间。这时一个想法突然袭上布莱里奥的心头:他先是退了一步,然后是两步,三步,逐渐退到了光线较暗的地方,再然后是手插在裤袋里转到了一栋楼的拐角处——他从萨碧尼的视野中消失了。
一旦发射出去,一切都变得明朗、简单起来。生活就像是一个球。
他乘了一辆公交车,随便选了个站下去,然后朝第一条上坡路走去。路很长,他爬了很久的台阶最后才走到一个有光亮的小广场。小广场上有些长凳,他坐在其中一个上面喘气。手机已经关机了。
没有停留多长时间,也来不及认真思考什么,他又选了条陡峭的小路。小路从几个平台上的小花园间穿过,将布莱里奥引向一片完全黑暗的地方。几十米之后,小路上已经全部是荆棘丛丛,随着布莱里奥的脚步,不断地开合。
偶尔,他似乎听到了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这时他就进一步加快脚步,朝小山顶上爬去。他紧紧抓住石头向上爬,就像是一头生命力旺盛的野兽。
眼前豁然开朗,他爬到山顶上的一个岬角。整个海岬的灯光都出现在眼前,一直延伸到尼斯机场。
头顶上的天空不时有非常明亮的光点划过,留下一道道光线,就像是流星雨一般。布莱里奥——或者说一个名字叫布莱里奥的物体——开始飞奔,一边跑一边挥舞着胳膊,似乎想抓住那些流星。
这次,他走进了镜子的另一面的空间。
在他周围,各种昆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随着他的激动的节奏也时高时低。
良久之后,他斜着从山坡上往下走,直到看到一对小情侣坐在草丛中,这才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已经忘了自己消失了多长时间。
又回到通向那个小广场的台阶上时,他看到两边椴树下的长凳,就赶紧打开手机。
“刚才我有点迷路了。“他一边解释,一边尽量控制住呼吸,好让自己尽量显得很自然。
萨碧尼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知道,即使等一会儿也无所谓。
十二点差一刻的时候,他在台阶的下面看到了她。
“咱们还有时间去赌场。“他开玩笑地说,还从最后几个台阶上一跃跳了下来,似乎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情绪状态。
“路易,你真让我害怕。“她说。但是没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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