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我偷偷溜回来,老爸还躺在浅盐水滩里上下浮动着。要知道,那时候河水渐渐平静下来,天气也放晴了。那个揍过我但也爱我的老爸,滑溜得像条穴居鱼,重得像头牛,冰冷得像石头,河水吞噬了他的每一滴血。我还是没有感到应有的悲痛,什么感觉也没有,要知道,一切只是太让人震惊,太恐怖了。思路刹距伯尼海岸直线距离有六七英里,所以我就在老爸丧命的地方为他垒了个坟头;我记不起来女修道院长说过的虔诚的话,除了这句:和我们在一起的亲爱的星美,把这个大家深爱的灵魂送回到他在峡谷的出生之地吧,我们祝福你。于是我只说了这些,然后涉过威毕欧河,打开弹簧刀,穿过夜幕笼罩的森林。
一只精灵般的猫头鹰对我尖叫:哦,英勇战斗吧,勇敢的扎克里!我对着这只鸟喊,让它住口,但它尖叫着回答,我偏不,你又能怎样?你会像扁那些科纳人一样来扁我吗?噢,看在我乳臭未干的孩子们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在科哈拉山上,澳洲野狗在嚎叫,胆小一鬼一扎克里--终于,月亮扬起了脸,但是那个冷酷的女士什么都没说,不,她不用非得说出来。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亚当正看着同一弯月亮,只有二三或三四英里远。但是我能帮他的,只是远离火奴鲁鲁。我一下子爆发出来,啜泣,啜泣,不停地啜泣,就像一个被风吹成一团的婴儿。
我走过一英里的上坡路后,来到了亚伯家,把他们都喊了起来。亚伯最大的儿子艾萨克让我进屋,我把在思路刹路口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可是……我把所有的事实都说了吗?没有,裹着亚伯的毛毯,炉火和他们的劝导温暖着小男孩扎克里,他撒了谎。我没有坦白我是如何把科纳人引到老爸的营地的,明白吗?我说我只是去灌木丛中捉一只肥鸟,可当我回来的时候……老爸被杀死了,亚当被抓走了,泥地里到处都是科纳人的马蹄印。我们都无能为力,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十个科纳人彪形大汉能轻而易举地像杀我父亲那样把亚伯的家人也杀了。
你们的表情在问我,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在我新编的讲述中,你看,我既不是愚蠢的扎克里也不是胆小的扎克里,我只不过是在不幸中得到万幸的扎克里。谎言是老乔吉的兀鹰,盘旋在高空在下面寻找,然后垂直俯冲下来用爪子抓住猎物,那天晚上在亚伯家,那个矮小且杂草丛生的灵魂,对,便是我。
好嘛,你们这些人在瞧着一个满脸皱纹的浑球,肺病正在一点点地蚕食我的呼吸,我熬不过几个冬天了,不,不,我很清楚。我冲着以前的我已经大声呼喊了四十多年了,是啊,对着九岁的扎克里,哎,好好听!有些时候你无力对抗这个世界!有些时候你无能为力!那不是你的错,那是这个该死的世界的错,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别管我喊得多大声,扎克里这个孩子,他听不见我,也永远不会听见。
羊舌头是礼物,要么从出生起你就拥有它,要么你得不到它。如果你得到它,羊会听从你的命令;如果你没有得到它,它们会把你踩成烂泥,还站在那里嘲笑你。每天破晓时分,我会给这些雌山羊挤奶。大部分日子里,还会赶着整个羊群爬上艾利派奥峡谷的入口,穿过沃特伯雷关隘,在科哈拉山顶放牧。
我还为比斯姑姑放羊,他们有十五到二十只羊,所以算起来我总共有五六十只羊要照看,它们生羊崽的时候还得帮忙,还要照料生病的。比起我自己,我更喜欢这些沉默寡言的动物。当雷雨来临时,我为了拔去他们身上的水蛭而浑身湿透;如果酷日当头,我又会被烤得又脆又黑。如果我们在科哈拉山上很高的地方,有些时候我会连续三四个晚上不下山回家。你一定得一直瞪着眼睛好好看着。澳洲野狗在山上到处晃悠,如果你不拿着叉子一直留心,它们会想尽办法拖走一只虚弱的羊羔。当我老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来自蒙基尼的野蛮人从背风岛往北来,偷走一两只羊,但后来科纳人把南边所有的蒙基尼人变成了他们的奴隶,后者在豪伊的房子就都留给青苔和蚂蚁了。我们这些放羊人对科哈拉山脉再了解不过了。裂缝、溪流、闹鬼的地方、以前人们没找到的钢树还有除了我们别人谁也不知道的一到三处老建筑。
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剪刀脚"家的一棵柠檬树下,和洁菊播下我第一个孩子的种子。至少我知道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女孩子们对于跟谁,什么时候这做些事儿都非常小心。我当时十二岁,洁菊身体结实而且饥渴。我们两个都因为爱一起开怀大笑,无限缠绵,非常疯狂,是啊,就像坐在这儿的你们两个,后来洁菊像李子一样成熟的时候,我们就谈婚论嫁了,那样她就能来住在贝利家了。要知道我们有很多空房间。但是后来洁菊的羊水破得太早了,班菊来叫我到"剪刀脚"家,她正在那里分娩。我刚到那儿不一会儿,小家伙就出来了。
这不是让人好笑的故事,但你问我在大岛上的生活什么样,我能记起来的就是这些了。孩子没有嘴巴,没有,也没鼻孔,所以它无法呼吸,洁菊的妈妈剪断脐带的时候他就快死了,可怜的小家伙。他的眼睛还没张开过,他仅仅感受到他老爸放在他背上的温暖的双手,脸色变得难看,停止了踢打,然后就死了。
洁菊神情漠然,而且大汗淋漓,看起来好像也要死了。女人们让我出去给草药医生腾点空。
我把死去的孩子用羊毛袋包着带到伯尼海岸。我如此凄凉,弄不懂到底是因为洁菊的种子还是我的腐烂了,或者仅仅是因为我的霉运。早上有些萧索,到处是血色之花的灌木丛,海浪像虚弱的奶牛在沙滩上踉跄而行,然后摔倒了。给孩子垒坟堆花的时间不如给老爸的长。伯尼海岸的空气里带着海藻、尸体和腐烂的味道,很久以前的尸骨散落在鹅卵石中间,你一刻也不想多待,除非你生来就是只苍蝇或乌鸦。
洁菊没有死,但是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笑得前仰后合,我们没有结婚,没有,至少你得确信你的种子会健康成长什么的,对吧?不然,你死后谁给你扫墓,谁在你的灵牌上涂防白蚁油?所以如果在聚会或者集市上换东西的时候碰到洁菊,她会说,早上又下雨,不是吗?我会回答,是啊,我猜会一直下到天黑,然后我们就擦肩而过。三年后她嫁给一个来自凯恩峡谷的皮革制造商,但我没去参加他们的婚宴。
是个男孩。我们死去的没起名的孩子。一个男孩。
山谷人只有一个神,她的名字叫星美。一般情况,在大岛上,野蛮人的神的数量比你挥舞叉子要抓的东西还多。在希罗山下,他们有心事的时候,会向星美祈祷,但他们还有其他的神,鲨鱼之神、火山之神、五谷之神、打喷嚏之神、长毛的疣子之神,噢,你随便说一个,希罗人就能造出一个神来。科纳人有一大堆战神、马神什么的。但是对山谷人来说,野蛮人的神不值一提,不,只有星美是真神。
她生活在我们中间,守护着九折谷。我们大多时候见不到她,有几次有人看到她是一个拄着拐棍的干瘪的老太婆,但是我有时候把她看成是光彩夺目的女孩。星美帮助生病的人,改变倒霉的运气。当一个真诚而且文明的山谷人去世时,她会带走他的灵魂,将它带回山谷某个孕育他的地方。有时候我们能记得上辈子的生活,有时候记不得,有时候星美会托梦给女修道院长告诉她各人的身份,有时候她不说……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己总会再次投胎做山谷人,所以死亡对我们来说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除非老乔吉得到你的灵魂。明白吗,如果你做事像个野蛮人,自私,还藐视文明,或者如果乔吉引诱你到野蛮社会什么的,那么你的灵魂就会变得沉重且残缺不全,而且会重得跟压了石头一样。那样的话星美就无法把你安排到任何孕育之地了。像这样狡猾自私的人被叫做"被石化的人",对山谷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命运了。
灵牌坊是在凯恩山谷和荷诺卡山谷间那段伯尼海岸上的唯一一座建筑。没有规定说不得进入,但也没人进去闲逛,因为如果你没有恰当理由就去打扰那个漆黑的房子会遭厄运。我们的灵牌在死后分门别类地存放在那儿,那是我们活着的时候雕刻打磨好的,还在上面写上字。那时候里面的架子上放了成千上万个,恩,自从为了逃避陷落,船队把我们的祖先带到大岛上以来,像我这样的每个降生、生活和重生的山谷人都有。
我第一次去灵牌坊里面是在七岁时和爸爸、亚当、乔纳斯一起去的。妈妈在生凯特金的时候患了羊水渗漏,父亲带我们去向星美祈祷治好她的病,因为灵牌坊是个特别神圣的地方,星美一般在那里倾听人们诉说。里面又潮又黑,闻起来是蜡烛、柚木油和时间的味道。从地上到房顶的架子上摆放着灵牌,我说不出那儿有多少,不知道,你又不会像数山羊一样数它们有多少,但是死去的人的数目要远超过活着的人,就像树叶的数目超过树的数目:老爸在阴影中讲话,熟悉但也挺诡异,他请求星美不要让妈妈死,让她的灵魂在她的躯壳中再多待些时间。在我记忆中,我也做了同样的祈祷,尽管我明白在思路刹路口我就已经被老乔吉瞄上了。那之后,我们好像听到了在沉寂中发出的一声咆哮,像大海般不计其数的低语声。不过那不是大海,不是,是灵牌,于是我知道了星美正在那儿听我们祈祷。
妈妈没有死。星美发慈悲了,灵验吧。
我第二次去灵牌坊是在一个梦幻般的夜晚。我们的灵牌上刻满十五道划痕,那说明我们成为了一个山谷人。我们会独自睡在灵牌坊,之后星美会托给我们一个特别的梦。一些女孩子会看到她们将跟谁结婚,一些男孩子会看到一种生活方式,还有的时候我们还得把看到的告诉女修道院长,请她占卜。我们早上离开灵牌坊的时候,就会成为男人和女人。
于是夕阳西下后我躺在灵牌坊里,身上盖着老爸的毯子,拿还没刻好的灵牌作枕头。外面的伯尼海岸传来各种噼啪和啪嗒声,随浪在翻腾着,我还听到了北美夜鹰的叫声。但那绝对不是北美夜鹰,不,那是在我旁边的一扇暗门,门开着,一根摇晃的绳子垂下去,通往下面的世界。爬下去,星美跟我说,于是我照做了,但是绳子是人手工编成的。我往上看去,只见火焰正从灵牌坊的地板向下蔓延。割断绳子,一个狡猾的男人说,但是我太恐惧了,不敢这么做,因为我会摔下去,不是吗?
在接下来的梦里,我在洁菊的房间抱着先天畸形的孩子。他在不停地踢腿,身子扭动着,好像他那天就要死去了。快点,扎克里,那个男的说,给你的孩子割一张嘴出来,这样他就能呼吸了!我一把拿过刀来,在我的男孩脸上刻出了一个笑脸的口子,就像切奶酪一样。话顿时喷薄而出,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
在最后一个梦里,我正走在威毕欧河上。远远的一边,我看见亚当在快乐地钓鱼!我向他挥挥手,但他没有看见我,于是我向桥跑去,那座桥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没有,一座由金子和青铜做的桥。可当我终于走到亚当那一边时,便悲伤地抽泣起来,因为那儿除了腐烂的尸骨和一条在尘土中翻腾的小银鳗外什么都没有。
那条银鳗是灵牌坊门下的缝里透过来的晨曦。我把三个梦记在心里,没见任何人,而是穿过海浪带来的蒙蒙细雨去找女修道院院长。院长在学校后面喂小鸡。她仔细听我讲梦的事,然后告诉我它们是诡秘的预示,让我在学校里等她,她去向星美祈祷,寻求这些梦的真正含义。
学校的教室带有文明时代神圣而又神秘的色彩。山谷的每一本书都躺在书架上,它们有些松散,还长了蛀虫,但是,是啊,它们是充满智慧箴言的书啊!还有一个地球仪。如果整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没有从上面掉下去,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瞧,我在学校学习方面不是很聪明,不像凯特金,如果后来发生的事情不一样,她本来可能是下一任修道院长。
学校的窗户是玻璃的,自从陷落之日还一直是完好无损。最让人称奇的是那座钟,嗯,据我所知,它是山谷里,而且是整个大岛上,整个夏威夷唯一一座正常工作的钟。当我是个学生的时候,我害怕那个老是在观察和审判我们的滴答滴答的蜘蛛一样的东西。院长教过我们表达时间的方法,但除了"几点整"和"几点半"以外,其他的我已经忘记了。我记得院长说过,文明需要时间,如果我们让这个钟停止走动,时间也会消逝,那么我们如何能把像陷落前那样的文明时代再找回来呢?
那天上午我也一直看着这个滴答响的东西,直到院长占卜回来坐在我对面。她告诉我老乔吉正渴望得到我的灵魂,因此他诅咒了我的梦,让它们的含意变得模糊不清。但星美已经把真正的预示告诉她了。你们也要好好记住这些占卜的含意,因为它们会不只一次地改变这个故事发展的轨迹。
第一个:手火辣辣的,不要剪断那根绳子。
第二个:敌人在睡觉,不要割断他的喉咙。
第三个:青铜色在燃烧,不要走过那座桥。
我承认我当时并不明白。院长说她也不明白,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会明白的,她让我牢牢记住占卜的含意。后来她给了我一个鸡蛋作早餐,它刚从母鸡体内出来,还湿乎乎地温和着呢,她教我怎么用麦管吸蛋黄。
下面,你们想听关于"先知巨轮"的故事吗?
不,这艘船没什么神秘的故事,它跟你我一样真实。这里的人们亲眼见到过它,呃,得有二十次或者更多。这艘船每年在"船队海湾"停靠两次,临近春天和秋天的时候,一半一半,那时候白天和夜晚一样长。要注意它从来不在野蛮人城镇停靠,不在荷诺卡,不在希罗,不在背风岛。为什么呢?因为只有我们山谷人才足够文明到能见到先知号,是啊。他们不想跟野蛮人做交易,他们认为这艘船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鸟神!这艘船的颜色跟天空一样,所以只有在离岸的时候你才能看见它。它没有桨,没有帆,它也不需要风或洋流,因为它是由前辈的智者驾驶的。船有大岛那么长,小山一样高,它上面搭乘了两百到四百人,甚至不计其数的人。
它怎么航行?它将开到哪里?它是如何在那么多的雷光闪电的袭击和陷落中幸免于难的?嗯,我从来也不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而且和大多数讲故事的人不同,扎克里从来不编造故事。在船上生活的部落叫做"先知",他们来自一个叫"先知岛"的岛屿。先知岛比茂伊岛大,比大岛小,在很远很远的北边的海上,除此之外,要么我也不知道,要么我不会说。
这艘船会抛锚停泊在离学校头上普通人十倍投掷距离远的地方,一对小一点,像大黄蜂一样的船从船头出来,飞过海浪到沙滩上。每只船上面有六到八个男人和女人。哦,关于他们的一切都很奇怪。女船员也像男人一样,知道吧,不像山谷里的女人梳着辫子,她们的头发剪了,长得瘦但结实。他们的皮肤健康而光滑,没有一点疤痕留下的斑点,但都是棕黑肤色。他们跟你们在大岛上见到的其他人比起来长相更接近。而且先知们话也不多。两个卫兵待在靠岸的船边,如果我们问他们,你叫什么名字,先生?或者,你们去哪儿,小姐?他们只是摇摇头,像是在说,我什么都不会回答,不会,因此不要再问了。一个神秘的智者阻止我们靠近。你越靠近,空气会变得越来越厚重,直到你无法再走近,还让你感到头晕眼花的疼痛,所以你不会在这件事上犯傻的,不会。
交易在下议院进行。先知说话方式挺奇怪,不像希罗人那样懒洋洋的还不断出错,而是既老道又冷淡。在他们上岸之前,碎嘴子就忙起来了,大多居民都已经匆忙带着一篮篮的水果和蔬菜等各种东西挤到下议院去了。先知们也会往特制的桶里装满溪流里的淡水。作为回报,先知们用铁器做交易,那些铁器比大岛上任何地方做出来的都好。他们公平交易,从不像荷诺卡的野蛮人一样杀价,但是他们说话客气,这也在你们之间画了一条线,意思是说,我很尊重你,但是我和你不是同族,所以不要越过这条线,好吗?
哦,先知和我们有非常严格的交易规则。他们不会换给我们比大岛上的现有设备更精良的东西。比如说,老爸被杀后,集会上大家同意在亚伯家边上建造一座守卫军营,以保护目利威山路,那是我们从思路刹路口到九折谷的主要通道。女修道院长请求先知们交易一些特别的武器,用来保卫我们抵御科纳人。先知们说不行。院长差不多乞求他们了,可他们还是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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