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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日历》 作者:普里什文

第3章 大自然的日历(2)

  一清早风和日丽,不消一会儿工夫,夜来结的冰就融化净尽;将近中午时分,穿着棉袄就觉得慵倦。红嘴鸥先我来到,此刻在修道院里逐渐淤塞的池塘中聒噪喧哗。

  我沿湖岸走着,想在“小艇”那儿安顿住处。一边的湖岸是古老的,比较高,有些地段被沟壑和水流切断;另一边的湖岸很低,水边是沼泽,水底是沙。这儿人把沟壑叫做沟子,从戈里察修道院算起,第一个是小丑沟子,是韦斯科沃村的一条极小的溪流;傍着梅梅卡山,过了韦斯科沃的沟子,是升天沟子和公爵山,不远就是哗山和哗泉。就在这哗山上,保留着彼得大帝的一条小艇,像保留圣徒的干尸一样,整个庄园也因此叫做“小艇”。

  我还来不及登上哗山瞭望一番,小艇看守人的妻子纳杰日达·帕夫洛芙娜就对我讲起了彼得大帝,说他非常喜欢江河湖泊。有一次远远见到普列谢耶沃湖,就把马头调过来,穿过成熟的庄稼地,直奔湖边。韦斯科沃村的一个女人正在割黑麦,忽见一个骑马人乱踩庄稼,就用各种肮脏的话骂他。彼得听了似乎还满心喜欢。他重赏了韦斯科沃的农民,其中有些人后来还被他经常召去开会议事。自那以后,村里就有了杜姆诺夫这个姓氏。?如今的看守伊万·阿基梅奇也姓杜姆诺夫,可见他的一个老祖宗肯定同彼得议过事。

  我把保存小艇的小房子巡视了一遍。彼得当年供操练用的庞大舰队只剩下这一条小艇了,艇底都已烂穿。我回想起历史上,彼得事隔30年后曾重返此地,见到所遗的一些舰只保管失慎,大为恼火,立即给佩列斯拉夫利的军政长官下了一道严厉命令。起初,这当然对军政长官是个策励,但随后,舰只每况愈下,直到剩下最后一只小艇,由庄园的历次私有主一个传一个地保留下来。最后,沙皇尼古拉一世让弗拉基米尔市的贵族买下小艇,在这儿造了一座小小的白宫、凯旋门,还有大理石纪念碑,上面刻了彼得命令中的话:

  “佩列斯拉夫利军政长官务必妥善保管所遗舰只、快艇与大艇,如若失慎,有违此令,尔等及后人必将受到严惩。”

  我一路思量着彼得的话,来到哗山的悬崖边上,俯视着普列谢耶沃湖,这儿是俄罗斯舰队的摇篮。一天来,湖边那一圈化了冰的绿水更加分明了,西天巨大的火轮把水面涂成了血红色。一种特殊的和谐的鸣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是天鹅在高空某处飞过。

  房子里有些支架和木板,我们用来做了几张桌子和床,又把所有东西收拾干净,一边还欣赏着森林中一棵树木呼号的声音。这声音通常只有在幽僻的沟壑里才能听见,可我们在敞着油污大窗的房子里就听见了。遗憾的只是哪儿也找不到窟窿,可以用来通茶炊的烟囱,无奈中只好把茶炊放在台阶上。刚放好,我就突然听到离台阶数百步处有黑琴鸡在鸣叫,当我进地窖去找细劈柴时,又惊起了那儿一只健壮的灰兔,从小窗口蹿了出去。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美滋滋地听着那棵树的呼号。

  榛林花开

  森林里亮暗相间,五色斑斓,沟壑里水声潺潺,水边榛林沐浴着阳光,吐出了金黄的花穗。猎狗亚里克听到什么动静,第一次伺伏下来。我以为是公黑琴鸡求偶鸣叫,却原来是几乎就在亚里克的脚边有一泓清泉,像黑琴鸡似的低吟。真正的公黑琴鸡的声音要离得远一些。我们把那情种轰了起来,随着起飞的还有四只雌黑琴鸡。屋旁的那棵树一直在呼号,白天在房子里关着窗户都能听见,夜里也听得见。我爱那棵树,它和我情同骨肉,只不过我不喜欢将此点道破。春天里,我的心中也总有什么东西在呼号……

  小艇对面湖边的冰层边缘下面又结上了冰,但是狗鱼还是能从冰下通过细沟游到岸边来。我们的看守杜姆诺夫手持渔叉站着,模样活像海神。离他稍远一些是有名的捉狗鱼能手科米萨罗夫兄弟,再过去是一位助祭——?一路上,从韦斯科沃到纳戈罗德,从奥诺伊到扎泽里耶,整个湖边团团站满了这样的“海神”。

  他们告诉我,狗鱼游出来的时间是从拂晓到日出,早上9点钟,中午,傍晚5点钟和日落以前。我讲给他们听,在清理察里津的池塘时曾捉到一条狗鱼,肚子里有鲍里斯·戈都诺夫的金戒指,鱼的重量达3普特。接着我就问他们,普列谢耶沃湖里有没有这样的狗鱼。

  “有的,”他们说,“只是湖很深,那种狗鱼生活在水底,是不出来的。戴金戒指的鱼湖里也有,是圆腹雅罗鱼,是彼得大帝放的。”

  “这几天有没有人捉到狗鱼?”我问道。

  “狗鱼还没有出来,”他们回答我说,“大家捉的是奶鱼。”

  所谓奶鱼,是指比母狗鱼较小的公狗鱼。

  一个磨坊主带了一只为引诱公野鸭用的母鸭,来叫我去打猎。不知怎的,我不大相信他的母鸭会叫,所以谢绝了。他浑身沾满了稀泥。我对他说,一个原先身为贵族的人,如此肮脏是不像话的。

  “干的就是这种事嘛。”他回答说。

  “为什么那个工人干干净净的呢?”我指着他的手艺工人。

  这年轻人不好意思起来,没有办法,只好承认他今天要到执行委员会去,凡是去那儿,他是从来不洗的,甚至还要故意弄脏一点儿:得要考虑工作上的晋升啊。

  晚上,天空雨意垂垂。

  因为窗子是单扇的,而且房子紧挨着森林,所以酣梦中就像躺在林中窝棚里,脑际像镜子似的频频反映出外界的动静。那棵呼号的树支配着我的梦境,我自己也恍恍惚惚同那棵树一样,似乎身处在沟壑里。猛然间传来母鸭的尖厉叫声,我霎时睡意全消,猜到那是磨坊主的母鸭在叫。接着它发狂似的“嘎,嘎”叫开来,这是说它见到公鸭了。我霍地跳下床,向门口奔去时,公鸭大概已游到母鸭身边,我刚刚抓住门把,就听见一声枪响。曙色朦胧中,我从哗山上还无法看清引诱用的母鸭,见到的只有一些小窝棚。

  我煮茶的时候,磨坊主又打到两只公鸭。

  我喝完茶,估计打鸭已经结束,就下山到磨坊去。见到那住房后,我从此就把磨坊主叫做“鲁滨孙”:房子里又脏又乱,破破烂烂,房顶透着天空;鲁滨孙本人坐在烧红的小铁炉旁边,煺着鸭毛;还有几个猎人也坐在一起,削着土豆。为首的猎人名叫约什卡,给我讲了许多黑琴鸡的事,说黑琴鸡的毛色有稍青的,也有稍黄的;丘鹬有个子很大的,也有极小的;至于野鸭,区别就更显而易见了,甚至可以说完全和人一样,彼此千差万别,兔子也是如此……

  这是一班什么人呢?是些小职员、技术人员,在小城里被视为半野蛮人,然而他们是天生的寻踪觅迹、研究方志、探索物候学的专家,真正的——不是小市民般多愁善感的,不是书本上的,不是卢梭和托尔斯泰笔下的——对大自然的感情,几乎只保留在他们心中。我们就该从这样的人当中,为自己寻找研究方志的合作者。我把这一番意思对他们说了,我们就订立了协议,来做物候学的观察,并且谈妥在小艇附近,决不打杀营巢的鸟儿,可能的话连兔子也不打。

  谈到兔子时,我说小艇那儿有一只兔子从地窖里跑出来。

  “是灰兔吗?”约什卡问道。听说是灰兔以后,又说:“兔子经常待在小艇那儿,冬天里肯定有几只待在佩列斯拉夫利。您知道K家的房子吗?不知道?A.M.家的房子呢?也不知道,那您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知道古老的佩列斯拉夫利,12世纪的教堂、磨坊和要塞的残迹、公墓的旧址,那儿如今是达尼洛夫修道院,还有托赫塔梅什柱子……

  “您知道托赫塔梅什柱子,喏,就在它正对面,有一所木头房子,大片菜园,一只灰兔子就总在菜园里啃菜茎吃。下了头回雪,我们就放狗捉过它。”

  约什卡详详细细讲了那兔子不知疲倦地从许多古迹跑过的全程:从城里跑到小艇,经佩列斯拉夫利湖上了发掘出斯拉夫多神教教堂的著名亚历山大山,接着又跑回城里的苏维埃街,经过要塞时,右眼碰在铁条上受了伤,又遭到孩子们的围困,它为了摆脱困境,风似的进了民警局敞开的大门。这时猎人们不见了兔子,召回猎狗,拴上带子,正往回走,突然在苏维埃街上见到新的脚印,又循踪放出了猎狗。猎狗没有跑多久,兔子的脚印把它们带到了民警局,一窝蜂乱叫乱嚷闯了进去,猎人们也随着拥入。这时民警们不仅已经捉住了兔子,而且正在抓阄,决定兔子归谁。

  猎人们要夺回兔子,民警们不给,几乎闹到大打出手。最后猎人们退让了,但是吓唬民警们:“等着瞧吧,要是你们落到我们树林子里,不打断你们两腿才怪哩。”

  我回到家,决定写一篇小说。这小说写来肯定有趣,因为我生平还从来没有在城里追过野物,尤其是兔子穿过古迹逃跑,更使我感到新奇。遗憾的是,正好在兔子碰上铁条受了伤的那个地方,我记不清了,因此我又到磨坊去问。那儿只剩下鲁滨孙一个人了。

  “您记不记得,”我问道,“兔子右眼碰上铁条受伤,是在哪儿?”

  鲁滨孙答道:

  “在圣灵教堂广场的中间通道上,那地方围着铁栅栏。”

  匆匆的爱

  我那只作引诱用的母鸭的母亲,只是俄罗斯的家鸭,但是它同野公鸭交尾了几回,生出小鸭来,却是一模一样的野鸭。我从中挑了一只叫得最响亮的,用它把野公鸭引诱到窝棚附近来。交尾期的公鸭羽毛十分艳丽,它们被这只母鸭嘎嘎乱叫的危险声音所诱惑,纷纷而来……猎人的心肠本来如同铁石,不过也有一次,一只公鸭相中了我的母鸭,我竟没有开枪。

  那是在落霞满天的时分。我来到森林湖边洼地上,把篮子里爱叫唤的母鸭拿出来,在它腿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细绳子,绳子末端带一块重东西,我把这东西一抛,就把母鸭放到水面上去,自己到窝棚里坐着,从缝隙里注视着洼地。

  一对野鸭飞来,前面那只是灰母鸭,后面跟着羽毛艳丽的公鸭。不知从哪儿突然又有一对野鸭迎着它们飞来。两对野鸭正要相会,不料一只鹞鹰朝第二对中的母鸭冲去,霎时间乱作了一团。鹞鹰扑了个空。母鸭落下来,藏到洼地的灌木丛中。鹞鹰怅然若失,慢慢退回青云下面去。被打散了的一对中的公鸭,从鹞鹰袭击中清醒过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小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伴侣。第一对野鸭远远地仍在飞行。孤独的公鸭大概以为那是另一只公鸭在追它失去的母鸭,于是就奋起直追。

  丢失的母鸭从鹞鹰的袭击中很快回过神来,由灌木丛中游到水面上,叫唤起来。一只新的孤独的公鸭飞了来。野母鸭和我的作引诱用的母鸭之间,展开了一场比声音的竞赛。尽管我的母鸭叫得声嘶力竭,野母鸭毕竟胜过了它。那公鸭选中野母鸭,同它交了尾。

  第一对鸭子转了一大圈,回来了,被鹞鹰冲散了伴侣的公鸭紧追在后。难道它还一直以为这不是别个的母鸭,而是它的母鸭,别的公鸭在追它吗?

  它那真正的母鸭怡然自得地在水面上梳理羽毛,默不作声。这时我的母鸭没有竞争者,独自在追那只公鸭。公鸭听到了它的声音……是不是真是这样:在它们的爱情中,什么母鸭都是一样,只要是母鸭就行!倘若它们韶光的流逝比我们要快得多,同情侣分别一分钟等于我们无望的爱情10年,那又怎样呢?倘若在无望地追寻想象中的母鸭时,它听到下面自然界一只母鸭的清亮的声音,认出那就是所失情侣的声音,于是整片洼地在它就如同情侣一般,那又怎么样呢?

  它迅速地飞到我的母鸭身旁,我来不及开枪,它们就交尾了。然后它绕着母鸭游了一圈,算是一般公鸭向母鸭致谢的意思。这时我本来可以从容瞄准它,无奈我回忆起了自己青春似火的年代,那时整个世界在我就如同恋人一般,所以我就始终没有向这只公鸭开枪。

  青蛙苏醒了

  我们坐在关母鸭的窝棚里过了一夜。清晨天忽然转冷,水上了冻,我浑身冻僵,整天都不舒服,傍晚就不住地哆嗦起来。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仿佛自己已属虚有,交付给了生与死的搏斗。第三天黎明时分,我梦见普列谢耶沃湖岸边布满花纹,湖中冰层伸出许多小岬角,岬角旁边的浅蓝色水中有白鸥在嬉戏。实地的情景竟然如同梦中所见一样。浅蓝色的水面托着一只只白鸥,神采飘逸,令人赏心悦目,往后的日子,更有道不尽的美景:我还可以看到整个湖面冰消雪融,大地铺满青草,白桦披上春装,我还可以听到第一声绿色的喧嚣。

  那棵树不知为什么不再呼号了,为什么它不呼号了呢?听不到树的声音,却有谁在纵情歌唱。

  “好像那是苍头燕雀吧?”

  人家回答我,昨天天已转暖,可以听见远处轻微的雷鸣了。

  我因生死搏斗而衰弱,但因获得胜利而幸福,我下床走到窗口,看见房前那片小草地上满是各种小鸟:多数是苍头燕雀,还有种类齐全的善啼啭的鸫鸟,有灰色的、黑色的;有田鸫、白眉鸫,数量多极了,在草地上又飞又跳,或在大水洼里洗澡。大群鸣禽归来了。

  我们的猎狗拴在树上,不知为什么突然吠叫起来,傻乎乎地望着地面。

  “一打雷,就会有名堂了。”杜姆诺夫说着,做手势要我们注意猎狗所注视的地方。

  只见一只青蛙,背上湿漉漉,光闪闪,直向狗跳去,险些儿挨了踢,才醒悟过来,跳回到大水洼里去了。

  青蛙苏醒了,仿佛这是雷促成的:青蛙的生活同雷息息相关,一打雷,青蛙就苏醒了。瞧它们双双对对蹦跳着,湿漉漉的背在艳阳下闪闪发光,全都往那大水洼里跳去。我走近前去,它们都从水中翘首打量着我,多么好奇啊!

  阳光温暖的地方有许多昆虫飞来飞去,那小片草地上又有多少鸟儿在忙忙碌碌啊!但是今天我起床以后,并不想去回忆鸟虫的种种名称。今天我感受的是自然界生活的整体,我并不需要一个个的名称。我感到我同所有这些会飞的、会游的、会跳的生物有着血统关系,其中的每一种都在我心中有不可磨灭的形象,这形象算来已历经数百万年,如今又在我的血液里浮现,因为只要细细审察,这些特点在我身上都曾有过。

  今天我的种种想法,都不过是有感于生活而引起的:因为生了病,我同生活分别了短暂时间,失去了点儿什么,现在又力图恢复。比如数百万年以前,我们失去了像白鸥一样美丽的翅膀,因为相隔年代如此久远,我们今天再见到这翅膀,便如痴如醉地欣赏起来。

  又如像鱼一样畅游,像会飞的种子一样先在大树的叶柄上晃晃悠悠,然后飘落各处,这些本领,我们都失去了,但这都是我们所喜欢的,因为这都是我们有过的,只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罢了。

  我们和整个世界都有血统关系,我们现在要以亲人般的关注的力量来恢复这种关系,然后可以在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们身上,甚至在动物身上,甚至在植物身上,发现自己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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