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因病休息,提不起精神来工作。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随兴所至,像拉家常一样稍稍发一通宏论呢?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世界,但是世界当然不依人而存在,这是个粗直的真理。艺术家最需要明白这一点。他进行创作的必需条件,是要忘记自我,从而相信不论活的还是死的东西都不依自己而存在。据我看来,科学只是把艺术家已经亲手恢复的所失去的东西的形象加以完成。比如说,如果艺术家能够以整个身心同鸟彼此交融,给理想添上双翼,使我们能够同艺术家展翅畅想,那么,不久就会有学者出来提供他的计算结果,我们也就可以乘着机械的翅膀飞行了。艺术和科学加在一起,便成了可以把失去了的血统关系恢复的力量。
将近正午,像昨天一样几阵轻雷响过,便落下了温暖的雨。一个钟头之内,湖上的冰由白色变为透明,又像湖岸化了冰的水那样吸收了蓝天的颜色,因此看过去就仿佛是一个浑然一体的湖。
日落以后,林间小路上烟雾弥漫,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对花尾榛鸡飞起来。黑琴鸡使劲咕哝着,整片树林都在叽叽咕咕。丘鹬也飞起来了。
夜色中的城郊,纵目望去有三重亮光:上面是蓝莹莹的星斗,地平线上是城里居民较大的昏黄灯光,还有湖上渔人的几近红色的盆火。当一些盆火接近我们这边湖岸的时候,就可以见到盆火的袅袅烟雾和一个个的人影,那些人手持渔叉,活像奥利维亚和潘季卡佩伊产的花瓶上画的人和龙。
对了,我忘记写下最重要的事了:我长时间着意寻找那棵呼号的树,今天终于发现了——那是一棵白桦,只消一阵微风吹来,它便同一棵杨树发生摩擦,它的树干上磨破的地方,现在源源淌着液汁,所以它不再呼号了。
苍头燕雀飞来了
从苍头燕雀到杜鹃飞来之间,是我们的春天气象万千、美不胜收的一段时光,景象既是那样细腻,又是那样复杂,犹如尚未披上春装的白桦树枝,奇形怪状纠结在一起。在这段时光里,白雪消融,春水东流,大地返绿,盛开出第一批令人销魂的繁花;杨树上水灵灵的幼芽绽裂,香馥馥、黏糊糊、绿茸茸的细叶子张开来,接着,杜鹃就飞来了。到这时候,有了这一片美景,大家才说:“春天来了!多美啊!”
可是在我们猎人看来,杜鹃一来,春天便算完结了。既然百鸟都孵起蛋来,到了它们最忙碌的时期,还算什么春天啊!
杜鹃飞来后,森林里满是陌生人,他们对于整个大自然创造万紫千红的温暖季节的甘苦一无所知,你只需听见哪个捣蛋鬼的陌生的枪声,思路就会立刻被打断,只好远远地躲开,免得再听到第二声。一清早踏着露珠盈盈的草地到某处去,猛然发现草地上有脚印,想到有人在你前头走,这时候你也准会断然调转方向,改变全盘计划。有时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坐在树桩上休息,暗自想:“森林毕竟大得很,或许总有一块地方没有让人的脚踩过,这个树桩就很可能从来没有人坐过……”心里想着,眼睛瞄来瞄去,却发现树桩旁边有个小蛋壳。
我常听人说,蘑菇若被人眼看到,似乎就不再生长;我做过多次考察,蘑菇还是生长。我竟还听说,鸟蛋若被人眼看到,鸟就会另搬地方;我又做了考察,鸟儿天真得很,不会疑神疑鬼……但是有一次,一个小孩用成人的目光看了看我,我就似乎觉得那是罪恶本身在看我。倘若让这目光一看,蘑菇倒是会不再生长,鸟儿会搬走鸟蛋了。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杜鹃飞来,一批批陌生人丝毫不懂创造万紫千红的温暖季节的艰辛,拥到林中来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的不自在。在林中积雪还没有遭到践踏,苍头燕雀飞来时,我喜欢到山岭上去,期待着什么。风和日丽的天气是难得有的,总是欠缺些什么,不是透骨奇寒,就是细雨濛濛,再不就是像秋天一样,没有披上春装的树木间朔风怒号。但是终于有一天晚上,早春柳树初舒嫩绿,碧草吐出清馨,报春花也开了。那时候回顾一下,就会想起,为了一个良宵的创造,我等待了多少个朝朝暮暮,经历了几多风雨。那时,你仿佛就同太阳、风、云一起参加了这个创造,为此今晚你就得到了它们的回答:
“你没有白等啊!”
小草地返绿
一清早云幕低垂,下着温暖的细雨。
小草地上冒出了新绿,绿被的春天来到了。
厨房里在说:“现在绵羊可以吃饱肚子了。”
只有哗山北坡的明地里才留下两三处白雪。鼹鼠的活动已十分明显。
傍晚5点钟,云开日出,空气变得非常明净。仅凭肉眼,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边的戈罗季谢和长着亚里洛秃头的亚历山大山。村子那儿传来环舞的乐声。西南风徐徐吹拂,一天之内不知不觉地把湖上的冰从我们这岸吹到了北边。此刻冰被夕阳余晖染成鹅黄色,同那一大片铁青色的下过雨的低云会合在一起。
全体公社社员来找我,求我给他们猎枪,并领他们到丘鹬求偶飞行的地方去。我把枪给了他们,不过自己不能去,只让彼佳去给他们当向导。同志们面面相觑,其中当主席的说,他要留下来同我谈话。我明白,主席是要牺牲打猎,来摸我的底。对于这种探测,我一点儿也不见怪。我自己也要研究,我有我的盘算,倒要看看是谁算计谁。我的青年时代也是在地下公社中度过的,所以我的研究更像是回忆。
“这么说,”我说道,“你们公社有15个人,8个小伙子,7个姑娘,所以只剩一个青年博物馆工作者没有女伴了。”
“我们是没有这种事的。”
“您曲解我的话了,我的意思是说,同情可以慢慢转变为爱。”
“这样的爱什么也不妨碍,现在只不过表现为两个人合用一架显微镜罢了。”
“可是比如说您衣服破了,总要问她要针吧?”
“不错,开头我就有过一回。我喊:‘卡季卡,给我补补裤子!’您猜,她回答我什么呢?”
“当然她不补了。”
“岂止这样,她说:‘谢廖沙,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提问题。’”
“多可爱的姑娘,我还以为她会对您口出粗言呢。我也很不喜欢您那么说话,‘卡季卡,给我补补裤子’。”
“是的,这个姑娘觉悟很高,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让全公社讨论。最后决定:由于她缝纫技艺高超,今后我们衣服的缝补工作就作为她的社会义务。她表示同意,从此以后就很乐意给我补裤子了。”
“补衣服可以成为社会义务,这很容易明白,”我说,“但是,爱一定会激化,变为个人感情,这个人感情以后就会以结婚来了结的。”
白桦树背景上的姑娘
白桦树初舒嫩绿,树林就碧绿如海、明净娟洁了。我们的火车在这样的树林里并不显得像是什么大怪物——相反,我倒觉得它是非常方便的东西。我能坐在火车窗口,欣赏一片又一片绿意迎人的白桦林,心中多愉快呀。下一个窗口站着一个姑娘,虽是妙龄,却不大漂亮,额头偏高了一些,不是缓缓向后,而是几乎成直角,一下子拐到头顶,真是太突兀了,因此我就想,这个姑娘是在药房工作的。她有时仰起头,像小鸟似的环顾车厢:有没有鹞鹰,有没有什么人注视她?然后又往窗外眺望。
我倒想看看,她独自欣赏绿海般的白桦林的时候,是一副什么神情。我悄悄欠起身,小心地往窗外张望。她欣赏着绿海般的闪闪烁烁的白桦嫩叶,对之莞尔一笑,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两腮绯红。
肺草花开
白杨、山杨、肺草、瑞香开花了,嫩白妖红,斗艳竞新。在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中,我凭着专心关注,心驰神往,满可以猜到许多事:何处何物开花了;禽鸟开始翻寻食物了,或者飞走了。有时候我还能准确地猜到天气的变化,不过早春时候一天之中就变化无穷,连渔人都会弄错的。
今天拂晓时分,东方晴朗,整个天空却云雾漠漠,十分阴沉,似乎那云雾会聚来同太阳作对。这时候,渔人们也邀约首次进湖。第一个来到岸边的是伊万·伊万内奇,教堂执事的父亲,年纪最老也是最有经验的人——进湖他是不再进了,只是像一个晴雨计,给渔人们报报天气。渔人们集中起来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已用他的一种方法测定,说傍晚时风会把冰吹向南边,堵住渔人们,使他们不得脱身,所以不能进湖。
渔人们寻思起来。
我试着问老头子和渔人们,他们心里想些什么,不过,他们心里恐怕多半是一些感觉,而要研究他们的感觉,也同研究大自然一样,是要一步步来的。我只是问确实了:现在产卵的鱼是冰下的拟鲤,接着是脏狗鱼,再往后,却连各种鱼的产卵期的顺序,说法都不一样了。
为了缓和矛盾,老头子最后说:
“湖里不同地方,可以见到不同的产卵情形。”
出乎意料,太阳得意扬扬地升起来了,渔人们也就不听老头子的话,顺着冰和南岸之间,向乌廖夫进发了,从那儿的湖里流出一条韦克萨河。
早晨近7点钟,太阳已经照进小窗里,北方送来极为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风。
中午北风凄紧,冰雹骤落。
傍晚时,风雪交加,来势凶猛,我们整片返绿的小草地顿时变成粉妆银砌,冰向着我们这岸边逼过来,早晨老头子说的话果然成了事实:渔人们被冰块堵在乌廖夫了。
我们这边头晚没有点火捉狗鱼,整个湖岸被冰封死了,只有北边无冰的水面才有点点火光。
一片难看的死冰,犹如冬天尚未发僵的尸体,捉狗鱼的好手杜姆诺夫看了这片冰,说道:“丑女婿见丈母娘来了。”
五月的严寒
种种迹象表明夜间会有严寒。子夜12点钟以后,我踏着月色,来到一片小柞树林里,这里有许多小鸟和初放的花朵。我就把这个地方叫做小鸟和淡紫色花朵的国度。
不一会儿,西边亮起了霞光,接着光亮转到了东边,仿佛朝霞在地平线下面看不见的地方找到了晚霞,拉到自己一边去。我走得很快,身上热乎乎的,竟没有发觉青草和初放的花朵上冻了。过了凌晨时分,天气更加凛冽,我采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想借我的手温让它暖和过来,但是小花非常坚硬,在手中折断了。
湖光天影
在大地的历史上,湖的生命是非常短促的,比如从前美丽的别连捷伊湖,产生过别连捷伊的童话,现在这个湖死了,变成了沼泽。普列谢耶沃湖还很年轻,仿佛不仅不会淤平,不会长上草木,还会永葆青春。这个湖有许多大的泉源,森林里又有无数支泉水流入湖中。关于湖的童话和湖的余水,一起顺着特鲁别日河奔流向前。
学者们对于湖的生命说法不一,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弄不清他们的见解,只是我的生命也如同湖一样,我一定会死去。无论湖、海、行星,全都会死去。这一点大概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是一想到死,怎么便会产生“如何办”这样荒唐的问题呢?
我想,这也许是因为生命比科学更重要的缘故。一味闷闷不乐地想着死,是无法生活的,所以人们对于生的感情,只用童话或者笑话来表达:“人都有一死,我是人,也就无足轻重,大家都会死,还是让我想个法儿逃过去吧。”个别人对于不免一死这一点说的这些可怜的笑话,普通的别连捷伊人却无动于衷,他们信奉的是了不起的要干活的规矩,死管死,黑麦可要种。
生的压力要比逻辑无比强大,所以科学不该怕。我已不年轻,为了我的罐里水常满,我长年忙忙碌碌。我知道,罐里水满的时候,对于死的一切想法都是空的,不管今后有什么山高水低,每天早晨我还是高高兴兴端出茶炊来烧茶。我这个茶炊,自从我初次见到别连捷耶芙娜一直到我和她银婚之日,侍候了我许多年月。
在春光最亮的时日里,曙色比我醒来还早,即使如此,我仍然日出以前一定起床,那时候连野地和森林里的普通的别连捷伊人都还没有起身。我把茶炊提起,对着木盆翻转过来,倒出隔日的灰烬,然后照例放在后门外,装上哗泉的水,点燃细劈柴,并把烟囱靠在院墙上。茶炊快烧开时,我在台阶平台的桌上放好两套茶具。来得及的话,我把小块的炭火最后吹一遍,然后沏上茶,靠桌子坐下来。从这一刻起,坐在桌边的不是我这个普通的忙碌的人,而是别连捷伊本人了,他举目眺望那整片美丽的湖,迎接朝阳冉冉升起。
不一会儿,别连捷耶芙娜也出来喝茶,她打量一下当家的身上是否已收拾整齐,吩咐道:
“又是满脸胡子,看着吓人,擦擦干净吧。”
她常斥责别连捷伊,而且总是称“你们”,把他等同于孩子们,别连捷伊倒也乐意服从她。对女人以妻子一词相称的平常态度,在别连捷伊早已成为过去,妻子在他已如同母亲,自己的孩子们如同爱打猎的兄弟。也许有一天,别连捷耶芙娜会成为他的妻子兼祖母,孙子们成为新的兄弟——你来时幼小,去时也幼小,就像在湖里一样,几支水流进来了,又有几支水流走了。你如果保持罐里水常满,生命就会是无穷尽的……
别连捷伊们从森林里陆陆续续走出来:有的带来公鸡,有的带来鸡蛋,有的带来的却是家织的呢料和花边。别连捷耶芙娜全都仔仔细细看过,有时也买点什么;别连捷伊本人却问他们住在哪儿,做什么事,土地、水、树林怎么样,过节时怎么玩,唱什么歌……
今天来了一个波洛韦茨乡的别连捷伊人,说他们那儿的沼泽林中有一条三俄里长的路,全是一根根原木铺的,他盛情邀请别连捷伊去看看,一定会对那条路惊讶不已。另一个从韦多姆沙来的别连捷伊人,做焦油的,待了老半天,讲他怎样把大树桩劈为小块,怎样干馏纯净的焦油,熬树脂和松节油。第三个人来自爱河外村。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别连捷伊问道,“爱河外村,这怎么理解?”
“我们那儿有一条湍急的小河,我们住在河那边,河名就叫爱河。”
“爱河,多美啊!”别连捷伊本人赞叹道。
“是的,”客人心满意足地说,“我们爱河那边全是平坦的斜坡地,顺着恨慰河也全是好村子:吹笛村、对吹笛村、神勇村、华妆村、守户村。”
“我们那儿可不一样,”韦多姆沙来的扎列西耶的别连捷伊人说道,“只有树桩、树脂,各种各样的苍蝇、蚊子,村子也都不好:鬼啤酒村、妖坡地村、偶像裤村、造反村、小丑村。”
大大小小的河流、水泉,纵横交错的支路,直至一些潮湿地,便是整个扎列西耶地方的变化无穷的杂色图案,所有这些去处,别连捷伊本人预计等到普列谢耶沃湖全部解冻以后,都要去游历一番的。
当朝霞初升,五色变幻,太阳照例要大放异彩的时候,别连捷伊们散了,别连捷伊本人也消失了。
那时我回到我的工作室,拉上窗帘挡住阳光,开始写作。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似乎全乱了套。棕红色的猎狗亚里克蹲在房间角落里,一双美丽聪明的眼睛望着我,猜到我坐不久长。我忍受不了这一双目光,便开始同亚里克就野兽和人的问题纵谈哲理:野兽什么都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人倒能说,可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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