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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 作者:孙晓

前传第七章 我是青都山水2

「行了。」崔轩亮哈欠道:「你快去吧,记得给我弄壶凉茶来。」
昔日崔风宪出外做生意,定把货款随身带着,仗着两只铁掌、一只鹰眼,三四十个匪人也近不了身,最是牢靠不过。如今他重伤卧病,老陈、老林不敢担当,自得把钱交给崔轩亮了。天幸这少爷武功还应付得过去,虽不能与「高丽名士」、「百济国手」等人相比,可要与寻常小毛贼交手,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众人前脚一走,崔轩亮立时哈欠连连,当下解开了身上黄金,放到了脚边,自在车上躺平。也是昨夜没睡好,稍一闭眼,便已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正好梦间,忽听嘎地一声,「三山会馆」开启了小门,露出了一只眼睛。
「他妈的……」门里那人先松了口气,擦去了满面冷汗,道:「总算走了。」此人口操汉语,带着江浙口音,说没几句,一旁又探出了一颗头,低声道:「老七,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在此大呼小叫的?」那老七细声道:「你没听他们说,他们是打中原来的商人,要送货给尚六爷。」
「他奶奶的,货不少啊。」门里传来舔舌声,好似颇为艳羨,老七拉了那人一把,低声道:「别打歪主意了,等林思永他们吃饱了回来,咱们可脱不了身啦。」
「对、对,快走、快走。」看那「林思永」好似是什么凶神恶煞,大名一出,便让人满心忌惮。嘎地声响传过,会馆小门打开,竟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方纔来到牛车附近,便听「吓」地一声,脚步急急,那人竟又逃回门里去了。
门里传来惊讶声:「老七,你怎么跑回来了?那些人不都走光了么?」那个「老七」慌道:「你小声些。那牛车上还躺了一个,自在那儿午睡,你可别吵醒他了。」
「好,咱们小心些。」脚步低微,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才从牛车旁经过,却见崔轩亮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来问:「谁啊?嘀嘀咕咕的?」
崔轩亮毕竟有着内功底子,耳音远比常人灵敏,这会儿终於给吵醒了。他睁眼来看,惊见面前站着两名中年男子,容貌猥琐,嘴边蓄了两茎长鬚,背后还负了只大包袱,好似要出远门一般。崔轩亮暴喝一声,赶忙翻身起跳,学着叔叔的架式,厉声道:「来者何人?是不是小偷?」眼看崔轩亮身法俐落,虽说是个小白脸,身材却高达八尺以上,双肩开阔,宛如常山赵子龙的形貌。那两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小偷,我们是会馆里的人。」
崔轩亮喔了一声,回头去看会馆,果然大门开启,想来这两人真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并非胡言。他稍感放心,便又道:「原来两位大哥是会馆的人,那尚六爷呢?他在不在里头?」
那两名男子互望一眼,眨了眨眼,只见一人拍胸傲然:「哪!我就是尚六爷。」崔轩亮大喜道:「什么!原来你就是尚六爷啊,你方纔在做什么啊?怎地都不来应门?」
那「尚六爷」嚅囓半晌,忽地大咳一声,道:「我方纔在午睡,没听到敲门声。」崔轩亮叹道:「是啊,夏日炎炎正好眠,我也睡得香呢……」正自言自语间,却见那两人脚步慢慢后退,来到了岸边,正要急急跳上小舟,崔轩亮却是一个健步抢来,喝道:「且慢!」
那两人魂飞天外,大惊道:「你……你要干什么?」崔轩亮忙道:「我有货要交给你们啊,你们可别急着走了!」那「尚六爷」颤声惶恐:「你……你有货要交给咱们?」
崔轩亮道:「是啊、是啊,您都忘了么?是您托我叔叔带来的货啊,难道你都不要了?」说着开启木箱,示意尚六爷亲自来看。
那两人相顾惊叹:「他妈的……这是铜钱哪……」
炽热的阳光照下,满箱铜钱刺眼慑目,想来箱里少说有千贯通宝钱,足抵万两白银。崔轩亮怕人家不肯收,便又打开了其余木箱,却见箱中放着一只又一只青花瓷,其上草书飞舞,或是「江西」、或是「湖广」,全是各地高手匠人烧制而成的精品。
那「尚六爷」望着满满四大车的货,不觉吞了口唾沫,道:「这……这都要给我们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咱们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运到了「三山会馆」,您快来点收吧。」忙扛起了木箱,道:「这货要堆哪儿?」
「堆船上、堆船上。」那尚六爷很是好心,不待崔轩亮慢吞吞来搬,竟也奋力扛起了一箱铜钱。崔轩亮心下大喜,道:「尚六爷,您真好心。连这粗活也肯做。」那尚六爷很是随和,忙道:「当然、当然,大家一起出力,那才搬得快啊。」说着朝同伴怒喝:「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帮忙啊!」
铜钱是中国朝廷的信用,可抵白银黄金,青花瓷更不必说了,南洋东洋尽皆视为传家宝,那「老七」又惊又喜,忙拼死来搬,就怕慢了一点半点。
那海舟舱底宽广,颇能载重,三人齐心协力,不久便把车上的货搬得一乾二净。好容易可以交差了,崔轩亮自是呼了一口长气,看这些货品经过千辛万苦,如今总算有了归宿,心下也甚欣慰。便道:「这可行了。尚六爷,我的钱呢?」
尚六爷咦了一声,眼珠儿转了转,便伸手到衣襟里乱掏,半晌过后,便取出了一张纸牌,道:「看,这是琉球王的银契,你拿着这张纸进屋,咱们国王便会拿黄金给你了。」
崔轩亮大惊失色:「什么?琉球国王在屋里?」尚六爷笑道:「是啊,咱们国王御驾亲征,现下亲自来了烟岛。一会儿他要是喜欢你,说不定多送一箱金子给你哪。」听得打赏如此丰厚,崔轩亮自是大喜过望,忙拿起了银契,欢天喜地的奔入了会馆,喊道:「草民拜见大王!」
面前空无一人,但见会馆里满是凌乱,柜子倒的倒、抽屉开的开,地下满是纸张,墙上字画也坠落在地,宛然是个废墟。崔轩亮一脸讶异,左右瞧了瞧,喊道:「琉球王!琉球王!我来收钱了,请问你在家里吗?」
他大喊大嚷,四下搜寻,屋里却迟迟无人作声,他满心迷惑,自在屋内来回绕行,忽见面前挂着一幅横轴,绘画大海之景,崔轩亮行了过去,仰望题跋,喃喃地道:「梦海……」
面前是幅「梦海图」,水墨留白,勾勒出海上的云烟雾气,正中一艘小舟,正於狂涛巨浪中疾航,看那笔墨甚是夸大,浪头汹涌翻起,层层叠叠,竟比小舟高上数十倍不止,彷彿群山叠嶂。崔轩亮自己也曾进过「梦海」,深知这海其实便是「苦海」,若说与「梦」字有何牵连,也只能算是恶梦一场。他越看越觉害怕,忽见图上另有一行诗,忙读了出来。
「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
正纳闷间,猛听耳边飕飕轻响,似有人走近之声,他大喜呐喊:「琉球王!」急急转头去看,惊见墙边站了一人,白衣白靴,通体全白,头上罩了个白布套子,乍然看去,便与墙壁颜色一个模样,若不仔细瞧,恐怕还认不出来。
崔轩亮大惊道:「琉球王,你……你长得好怪啊。」
白影一晃,竟然从墙上走了下来,便朝窗边奔去。崔轩亮慌道:「琉球王!等等!等等!你还没付钱啊!」说着右手暴长,便朝那白影拉去。
嗡地一声,面前精光一闪,似有亮晶晶的东西朝自己射来,看那东西快捷无伦,尚未飞到面前,鼻中便闻到一股腥气。崔轩亮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正要伸手去接,忽然背后又是风声劲响,一道绿影飞来,两道影子半空一撞,「嗤」地一响过后,那亮晶晶的东西倒弹而出,眨眼间便给震得无影无踪。背后那物却不减来势,撞开前物后,仍朝白影子射去。
「嗡」地一声大响,白影身上散出刀光,护住身遭,那绿影子来势更快,刀光飞影、两相震荡,骤然间纸窗爆开,那道白影倒飞而出,竟给震了出去。地下却传来「噹」地一响,似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
亮晶晶大战碧幽幽,当真莫名其妙之至。崔轩亮哑然失笑:「好怪啊。」他不知适才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左顾右盼间,正要去找那白影子,早已消失不见了,转头去看背后,却也不见人影。正迷惑间,忽见半空中飘落了一道绿影,望来碧森森的,他张掌去接,凝目而观,惊见手中东西不足一钱之重,竟是一片树叶!
崔轩亮吃了一惊,看适才背后射来的东西势如雷霆、快似闪电,岂料竟是这片薄薄的叶子?他呆呆看着,忽见地下还躺了一件东西,好似是从白影子身上掉落下来的。崔轩亮眨了眨眼,忙走了过去,俯身将之拾起。
吱吱啊啊孜孜……手指触到东西的一刻,四下传来窃窃私语,好似神鬼交谈,随即一股阴风吹入屋内,冰寒森然。
常人若是在此,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崔轩亮却是哈哈笑道:「好凉快呀。」他抖了抖衣襟,通体舒畅,便又低头来看掌里的东西,见是一只钥匙。
寻常钥匙若非生满铜绿,便是满佈铁鏽.崔轩亮自己身上便带了一串,皆是船上所用,髒兮兮的甚是怕人。可掌中这只钥匙却不见分毫鏽蚀,好像新的一样。崔轩亮拿出了手帕,在钥匙上擦了擦,这才发觉钥匙上还刻着有字。他低头来看,却见钥匙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小得不成话,他把钥匙凑到眼旁,瞇眼辨认,只见那开头三字是「张三丰」,下头另有一行细小怪字,又像是「力」、又像是「乙」,彷彿是东瀛文字,让人瞧不明白。
正讶异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登让他大喜回头,喊道:「琉球王!你终於来了!」
背后没有琉球王,却有八个小民,见是老陈、老林、方姓少年与那五名庄稼汉。诸人满面狐疑,全在瞄望自己。崔轩亮眉头紧皱,便伸长了颈子,朝门外去看,喊道:「琉球王!琉球王!你在外头么?」众人一脸惊讶,都不知他在嚷些什么。老陈咳道:「少爷,你怎么进屋来了?那些货呢?」崔轩亮笑道:「那些货已经运走啦。」
众人寒声道:「运走了?」崔轩亮忙道:「是啊、是啊,方纔你们吃饭的时候,尚六爷便出来了,他把货搬上了船,便驾船走了啊。」老陈、老林吞了口唾沫,心下都有不妙之感,他俩朝屋内望了望,颤声道:「那……那货款呢?」
崔轩亮赶忙取出了纸牌,道:「收到了、收到了,看,这是尚六爷给我的银契。」
众人急急围拢过来,各朝那「银契」去看,只见纸牌上写了几个东瀛字,见是「京都烟花馆符切,票抵……一次。」
「少……少爷……」老陈双眼突出,老林全身发寒,两人面面相觑,牙关颤抖,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颤声便问:「等等,那……那包黄金呢?」
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身轻如燕,他兜兜转了个圈,看遍全身上下,那包黄金竟也不翼而飞了。老林、老陈对望一眼,顿时膝间一软,跪跌在地,大哭道:「完啦!全完啦!遇到贼人了!整整赔掉十万两白银啦!」
崔轩亮皱眉道:「等一等,你们……你们说尚六爷是贼么?」老陈大哭大吼:「少爷!你还弄不懂么?你遇到的不是尚六爷,你遇到的是骗子啊!」
啊呀一声,崔轩亮飞身跳起,这才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看满船货物给人骗得精光,非但赔光了二爷的本钱,怕连回中原的盘缠也没了。老陈、老林抱头痛哭,崔轩亮更是倒在地下,挥手舞脚,已然放声大哭起来。
那少年小方本还等着收钱,可人家纔给歹徒拐掉了全身家当,怕已痛不欲生,自己若选在此时催收车款,难免不给人围殴致死。无可奈何间,只得杵在一旁,等候收钱良机。
众人哭得呼天抢地,忽听门口传来说话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凶宅?」
听得「凶宅」二字,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会馆门前走进了一批人物,人人手上提刀,身穿劲装,胸前都绣了一只白云燕儿,为首之人则是空手,身上罩着一件厚重斗篷,衣襟上绣着一只红雀儿。虽在大热天里,却也没见他出什么汗。
烟岛共有十二位教头,人人武功精强、手段俐落,向来是岛上执法。老陈知道救星来了,忙跪地大哭:「大爷!大爷!咱们的货给人偷了,您快帮忙抓贼啊!」那斗篷男子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丈别慌,您有话慢慢说,莫要行此大礼。」
老陈擦拭泪水,抽抽噎噎地道:「咱们……咱们是中国商人,有批货要交给尚六爷……岂知……岂知会馆里居然藏了骗子……」
想到船货全给拐骗一空,众船伕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二爷从此积欠数万两巨款,老陈、老林心下一酸,忍不住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崔轩亮也是频频拭泪,哭道:「是啊!是啊!那两人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又说自己是尚六爷,便把我车上的东西给搬走了……」那斗篷男子年约三十来岁,肤色黝黑,神情干练。他闻言蹙眉,道:「我已在门上贴了封条,提醒各方来人注意,你都没瞧见么?」
老陈、老林心下一凛,这才想起门上贴着符印,上书「公务重地、非请勿入」这八个字,原来便是封条之意。崔轩亮抽噎道:「我……我不知道那是封条,反正……反正他们是会馆出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便陪着搬货了。」
众汉子愕然道:「你还真好心啊,难不成你只顾着搬,都不问他们收钱么?」崔轩亮抽噎道:「有啊,他们……他们拿了一张纸牌给我,说可以找琉球王换钱……」
「琉球王?」众人微微一愣,那斗篷男子接过纸牌一看,沈吟便道:「那两人可是面色蜡黄、嘴角蓄着两茎长鬚么?」崔轩亮哭道:「对对对,他俩还负着大包袱,像是要出远门……」
那斗篷男子稍稍看过了纸牌,心下已有定见,便道:「这两个是张党的人。」老陈讶道:「张党?那是什么?」那斗篷男子解释道:「「张党」是海盗,贼众皆是汉人。只因他们过去是张士诚的部众,便给咱们统称为「张党」。」
老陈愕然道:「张士诚?就是和太祖打过仗的那个张士诚么?」
那斗篷男子颔首道:「就是他。这张士诚战败后,部下却不肯降伏,於是都逃到了鬼海中,聚众造乱。后来日本的「荣之介」进入鬼海,便将他们的首领杀死,将残部收编旗下。」
老林颤声道:「荣之介,这……这傢伙不就是倭寇的大头目么?」那斗篷男子道:「没错。现下「张党」的人已成倭寇向导,专替匪徒带路,以来劫夺自己的汉人同胞。」
听得世间竟有如此汉奸,众人义愤填膺,自是骂不绝口。老陈苦笑道:「怎么搞的?这倭寇过去从没胆子来到烟岛啊?怎地张党的人竟会……竟会……」
那斗篷男子叹道:「说来真是对不住了。敝师今年六十大寿,各方宾客云集,咱们也不好盘问宾客的身分,是以三教九流都来了。为此岛上乱成了一团,咱们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听得「敝师」二字,老陈不由啊了一声,忙道:「您……您是魏岛主的徒弟么?」
那斗篷男子淡然道:「是,在下行四,人称「林唐手」便是。」老陈、老林听得「林唐手」三字,不觉啊了一声,立时想起那位带艺投师的琉球舵头,忙道:「原来是魏岛主的四弟子林思永,失敬、失敬。」说着打躬作揖,十分礼数。
「唐手」是琉球武术,发源於中土,便如琉球国宝三弦琴一般,也是经浙闽一带传入岛内,数代沿袭下来,渐成琉球国技,不少东瀛人亦慕名来学,又因东瀛语中的「唐」、「空」二字读来同音,久而久之,积非成是,终给称为「空手道」。
琉球唐手、朝鲜新罗掌、中原铁砂掌,均是以外门硬功闻名,这林思永本名「林丸玉」,乃是琉球人士,自也是个空手名家,故有「林唐手」之称。只是他来到烟岛后,曾见识过魏宽的身手,大惊之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才明白自己无论怎么习练唐手,若少了内功调和,终究有所不足,於是便拜魏宽为师,学习道家吐纳之法。又因他拜师时年已二十五岁,是以年纪远比其余弟子为大。
崔轩亮喃喃地道:「林……林大哥,那些人还没走远,你……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来?」林思永道:「当然,份内之事,林某自该为诸位办到。」当下转过头去,吩咐下属道:「即刻备船,分两面追缉张党,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几名下属大声答应,急急奔出,竟无一人推诿,想来烟岛的官差很是不同。崔轩亮见这些人武功不高,怕还打不赢自己,便又问林思永:「林大哥,你自己不去抓人么?」
林思永摇头道:「对不住,在下有要事在身,暂时走不开。」老陈微微沈吟,看这林思永面色烦闷,料来与此间情事有些干系,忙道:「林公子,这会馆究竟怎么了?为何封了起来?」
林思永叹道:「实不相瞒,尚六爷过世了。」众人大吃一惊:「尚六爷死了?他……他可是琉球钜子啊!他是怎么死的。」林思永叹道:「他是病死的。」众人心下更惊:「病死的?可是一个月前他……他还稍信过来啊,怎么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林思永道:「尚六爷的病来得很快,听说他一夜里神智不清,发了高烧,午夜时找了大夫看诊,结果不到天亮便死了。」
这位尚六爷本名「尚忠志」,乃是琉球王国的大人物,长年於烟岛经商,此番若是暴病而卒,定是轰动琉球的大事。老陈颤声道:「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这般厉害?可是中风么?」
林思永摇头道:「不晓得,反正咱们这几日都派人来此把守,以免闲人误闯进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派人把守?可是……可是咱们方纔到会馆敲了半天门,都没见人出来应答啊……」林思永目光向后一撇,一名下属低声道:「启禀四少,这……这会馆里不大乾净,咱们……咱们不敢守在屋里,所以才……才……」
老陈悚然一惊,忙道:「不乾净?什么意思?」林思永咳了一声,便朝属下使了个眼色,道:「少说两句。你们去屋里点一点,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一众汉子唯唯诺诺,忙走到了屋子里,正要翻找搜查,却听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嘱咐:「记得拿艾草薰一薰,尤其别碰尚六爷房里的东西,知道么?」
眼见众汉子胆战心惊,自在那儿点燃艾草,四下薰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不由浑身发抖,已知「三山会馆」里何以人去楼空,颤声便问:「林……林公子……这……这尚六爷怎么死的?可是……可是瘟……瘟……」
也是他俩内心害怕,「瘟疫」二字临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林思永自知隐瞒不过,便道:「尚六爷确是有些病症,可能是外感所致,不过岛上已然有备,诸位无须惊惶。」
这安慰话一出,众人反而更是怕得发抖,老林低声道:「林公子,咱们也进屋子里了,可会染病么?」林思永安慰道:「放心吧,你们瞧我这几日都守在屋里,不也没生什么病么?诸位切莫危言耸听,到时闹得岛上人心惶惶,那可不美了。」说着取出了一瓶丹药,一人发上一颗,道:「你们若还担忧,便把这药吃了,有病怯病,无病强身。」
老陈见那药丸味道辛辣刺鼻,想来能去除瘴气,忙把手一仰,囫囵吞了。老林、崔轩亮也是吓得魂不守舍,也各服了一颗。林思永又道:「还有人想吃药么?都过来吧。」
屋内除开老陈、老林,另有那五名驾车汉子,众人诚惶诚恐,登时过来排队领药,崔轩亮怕一颗没用,便又排到队伍最末,等着多吃几颗。
正排队间,忽听一人道:「几位老闆,你们可以付钱了么?」
众人回头去看,却是那方姓少年过来要钱了。这人倒是豁达生死,屋内虽有瘟疫,也是蛮不在乎,想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老陈苦着一张臭脸,看此行赔得倾家荡产,可这车资却不能少付一点半点,他掏出了碎银,正要付钱,那林思永却拦了过来,道:「且慢,他收你多少钱?」老陈忙道:「咱们跟他要了五辆车,一两八钱银,兼带上下货。」说着又问林思永:「这……这价钱还行吗?」
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道:「还行。你付钱给他吧。」
老陈如数付了钱,那小方点了点银两,便又分给了众车伕,登作鸟兽散了。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远了,那林思永却还凝视着这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陈忙道:「林公子,这小子是坏人么?」林思永叹道:「坏人也称不上。只是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实,时常诈欺生人,不知闹出了多少纠纷。你们下回遇上了他,最好提防点。」
老林悚然一惊,忙道:「等等……莫非……莫非这孩子也是「张党」的人么?」
众人越想越惊,看那两个骗子现身的时机极巧,说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夥也未可知,老陈、老林慌了起来,林思永却道:「放心吧,这小方虽不是守规矩的人,可碍在父母的面上,却还不至於作奸犯科。否则早给我扣押起来了。」
崔轩亮道:「林大哥,这小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林思永道:「这小孩家里人可多了,全住在岛西的「方家集」。」崔轩亮愕然道:「等等,方家集?这岛上有许多姓方的么?」
林思永道:「没错。方姓是岛上汉人第一大姓,少说有两千余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昨夜曾听天绝僧提起,说他要找一户方姓人家,可如今听来,这烟岛上姓方的却似成千上万,却不知天绝僧要从何找起了?他喃喃又道:「林大哥,这岛上姓方的人,可有什么来历么?」林思永道:「父老相传,岛上方姓之人,全是方国珍的后代。」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国珍?这又是谁啊?」林思永道:「方国珍也是割据群雄之一,据说他投降洪武帝后,几名部属心存不满,便驾船出海,来到烟岛定居,算是第一批抵达此地的汉人。」
老陈详熟开国史事,自知这方国珍与张士诚一般,至正年间都曾割据江南,只不过方国珍出身海盗,才干远不及群雄,一待陈友谅、张士诚等人相继身死,便急急向太祖乞降,盼能苟全性命。想来他的部众不耻作为,这才远避海外。
想起方国珍是浙江黄台人,老陈自是连连颔首:「原来这孩子是方国珍之后,难怪自称是浙江人。可他怎么又说祖上曾在南京为官?」林思永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你若想打听他的生平,不妨自己上岛西走一遭。」
区区一个苦力少年,谁有心思多问他的来历?老陈担心屋子里不乾净,只想早些开溜,便道:「林四爷,左右无事,咱们可以告辞了吧?」林思永道:「当然。不知诸位高姓大名、船泊何处,这便留个口信下来,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财货,自会差人通知诸位。」
老陈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谢公子高义。敝姓陈,这位姓林,咱们的船便泊在岛北的庚午埠。您一来便知。」林思永虽说神色疲困,还是吩咐下属记下了。
这烟岛过去为着魏宽的威名,居民向来夜不闭户,从无贼匪敢犯。孰料一场六十大寿办下来,岛上却接连生了这许多事端,想来林思永来回奔波,这几日必是累坏了。
众人不敢久留,正要朝门口而去,却听屋外脚步声响,听得一个苍老的嗓音道:「这就是现场了么?」一名女子道:「是,请上官哥这边来。」
眼看又有人来了,老陈忙带着崔轩亮避在路旁。但听脚步声响,当前走进了一名老者,看他发色银白,宽袍大袖,身材略嫌矮小,两条手臂却是魁梧粗壮,满佈青筋硬肉,极是孔武有力。
练家子现身而至,崔轩亮悄悄来到门边,正想脚底抹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香气,随即眼前一亮,婀婀娜娜走进了一个大美人。
美女来了,她约莫三十来岁,穿了身娇翠花绸短袖,露出了半截晶莹玉臂,看她腕上还有一只翡翠镯子,色泽葱绿,极显名贵。只是崔轩亮什么都没瞧见,只是张大了嘴,浑身发抖,直盯着人家的那只漂亮眸子,口涎横流。
崔轩亮不是没见过女人,家中的两个堂妹、船上的小茗、小秀,都算是美人儿。可要说到谁的眼睛漂亮,却没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
那只眼睛皎洁明亮,楚楚动人,带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风流,尤其顾盼之际,眼波纔动,种种心思灵巧,全都倾泻而出,任谁给这只眸子瞧了,都要心里怦怦直跳,神思不属半天。
二人四目交投,那双眼儿先是眨了一眨,带了几分惊讶,想是没料到会在此撞见一个英俊少年,随即微微侧让,略显羞涩,当是没料到这人会这般无礼,只管死盯着自己。
崔轩亮呆呆注视那双美眸,心头越发火热,情不自禁间,竟然凑过头去,便朝那只美目去吻。说时迟、那时快,那只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但听「啪」地一声大响,崔轩亮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便已摔跌在地,昏晕过去。
「丸玉!」那美女叉腰怒喝:「这是怎么回事!屋里怎会乱成这模样?有谁来过了?」
那林思永赶忙上前,急急躬身:「适才「张党」的贼子入屋行窃,咱们弟兄一个不备,便给他们盗走了一些物事。」
那女子长得风流,可一旦板起脸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听她沈声道:「张党?」嗓音略略一提,似想大发雷霆了,可目光一撇,却又见老陈、老林浑身发抖,躲在一旁害怕,便又压下了火气,指着地下的崔轩亮,道:「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张党的匪众吧?」
林思永忙道:「不是、不是。这些人是中原来的客商,适才一个不巧,也给张党的贼子诈骗了财物,损失不辎。」那女子瞧了瞧老林、老陈,沈吟道:「中原来的客商,他们姓什么?」
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回师娘的话。他们自称姓陈,船就泊在岛北。」
听得「师娘」二字,老陈自是愣住了,看那女子明明与林思永年岁相仿,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成了人家口中的「师娘」,当真奇哉怪也。他心思略转,登时想到了一人,忙拉住了老林,附耳道:「快走、快走。」
老林也认出人来了,满心害怕间,便与老陈协力抱起少爷,正要夺门而出,却听那女子朗声道:「两位且留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们。」
号令一出,门口便站上了两名武功汉子,双手叉腰,冷然道:「诸位请回吧。」老陈、老林叫苦连天,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至於一会儿要打要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女子留下了人,便不急於上前盘问,只转过身去,自向那银发老者道:「上官哥,上官哥,说来真是难为情,您一来烟岛,便得劳您走这一遭……」那老者道:「别说这些见外话,大家过去都为皇上效力,血浓於水,魏宽的事情,便是我上官义的事情……」
听得「上官义」三字,老陈心下一凛,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他细目打量那老者,只见他个头不高,两条臂膀却是雄健粗壮,想来练了极厉害的外门硬功。老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已然想起此人的来历。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燕山八虎」之一的「地虎」上官义。
「铁棒」孟中治、「立马刀」郭奉节、「壁虎」丘重、「地虎」上官义……并同排行第一的「飞虎将」崔风训,这便是当年的「燕山八虎」。这上官义其实也不矮,可当年军中同袍动辄身长八九尺,便总戏称他为「地虎」,便如水浒里的王英也似。只是上官义处事平和,少与人纷争,永乐帝喜欢他的沈静,便将他调入提刑按察司,统辖「三法司」五千名官差。永乐朝后,他便转做镖局生意,没想会在此地撞见了他。
这上官义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想来此番到达现场,定是要借他的本领查案。正想间,上官义已自行问向林思永,道:「林贤侄,财物清册做出来了么?」
林思永忙走了过来,便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奉给了师娘。那女子接过了,便又转给那名老者,道:「屋内大小物事都列在这儿,请上官哥过目了。」
那女子真是看小不看大,明明一本册子奉上,却还得多上一手,弄得繁文缛节也似。上官义朝林思永笑了笑,便接过了册子,一页一页翻动。过得半晌,便道:「这不是劫财杀人,珠宝首饰都在。」
听得此言,众人才知那老者是来查案的。又听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值钱东西没少,若非如此,怎会把张党的小偷给引来了?」说着便朝林思永等人撇了一眼,目光颇见不悦。
林思永急忙躬身:「师娘息怒,窃案频出、治安不靖,全是丸玉的错。请师娘重重责罚。」
那女子淡然道:「你不必来套我的话。等你师父出关之后,自会出手罚你。」那林思永原本英风爽飒,可来到那女子面前,却无端矮了一截,给师娘冷冷刺了一顿,也只能频频哈腰,不敢作声。
正说话间,那上官义已在屋中转了一圈,他大略看过了陈设,便道:「尚忠志死的时候,屋里还有什么人?」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
林思永听得吩咐,这才敢上前说话:「回前辈的话。尚六爷死的当晚,身边共有两名武功随扈,除此之外,会馆里另有八名下人。他们还延请了一名大夫,整夜看顾他。」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我听你师娘说过,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可是如此?」
林思永道:「师娘说得话,当然是没错的。据说尚六爷傍晚发烧,午夜发病,未即黎明,便已断气。会馆里请了大夫过来整治,却也看不出病因。」
上官义皱眉道:「听说尚忠志还是个练家子,对么?」林思永道:「正是。这尚六爷今年五十七岁,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身体硬朗,平日也是没病没痛,然则发烧之后,却撑不到一晚便死了。」那女子插话道:「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
上官义沈吟半晌,道:「林贤侄,你验过屍了么?」林思永摇头道:「没有。尚六爷是琉球钜子,身分非比寻常,咱们不敢擅自作主,须等琉球王的使者到来,方能剖屍勘验。」
上官义道:「这是你师娘的主意,是么?」那女子俏脸一沈,道:「是又如何?上官哥有何指教?」上官义咳了几咳,什么指教都没了,道:「没什么,只是……只是这几日天气热得紧,这使者若是到迟了,恐怕屍首有变。」
林思永道:「此节不劳前辈担忧,琉球使臣明日便到。现下尚六爷的遗体用石灰掩着,放在岛南下风处。应能撑上个一天。」上官义道:「等等?你用石灰掩盖他的屍身?还放在下风处?」林思永咳了几声,颔首道:「正是如此。」
上官义嘿嘿一笑,想来瞧到了什么,当即道:「林贤侄,当晚给尚忠志诊断的大夫呢?你可否带他过来见我?」林思永咳了一声,道:「对不住,那人已经不在了。」
上官义脸色微变:「不在了?怎么?难道这人潜逃了?」林思永道:「不,这位大夫也死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上官义也深深吸了口气,道:「死了?怎么回事?」林思永叹道:「尚六爷是黎明时候断的气,到得当天下午,他的两名武功随扈,并同夜里给他看诊的那名大夫,也都相继过世。」
听得此言,老陈吓了一跳,老林也是牙关颤抖,这才晓得瘟疫已然传开了。上官义嘿了一声,道:「这几人的屍体都验过了?」
林思永摇头道:「没有。事情太怪,没人敢拿性命来试。现下这几人的屍身已然烧化了。现今唯一的线索便剩这处凶宅,与那尚六爷的屍身,盼前辈拨冗指点了。」
石灰可以防腐,却也可以杀毒。看这屍体用石灰掩盖,想来这案子压根儿便是瘟疫,哪里是什么命案?上官义有些恼了,当即道:「你师父呢?他知道此事么?」
林思永看了那女子一眼,待见她点头允可,方纔道:「回前辈的话,在下尚未将此事禀於家师。」上官义皱眉道:「贤侄,不是我说你,你师父何等的大人物?什么阵仗没见过?发生这等怪事,你为何不跟他说?」林思永咳了一声,道:「一来家师正在闭关,二来他过几日便要做寿了,不便沾染这些血腥事。也是这样,师娘才请了前辈过来探查。」
话到口边,那女子又「嘿」了一声,那林思永赶忙改口道:「是、是,请前辈来此,是小人的意思,是小人的意思。」上官义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一时也懒得多想,只双手叉腰,摇头道:「弟妹,我以前是旗手卫都统,管的是京城治安,可不是医药治病。你真确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
那女子道:「上官哥,我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岂会劳驾你亲自过来?」上官义叹道:「妇道人家的把握,我可没把握。」那女子俏脸一沈,道:「瞧好了,妇道人家的把握,尽数在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颗木珠,屈指轻弹,便朝上官老儿射了过去。
木珠飞出,满室生香,连着平飞了数丈,来势快捷无伦,上官义吃了一惊,正要探手来抓,那珠儿却向下一沈,居然稳稳坠到了他的衣袋中,准头之佳,世所罕见,老陈、老林正要高声喝采,那女子却举起手来,冷冷地道:「不必。」
那女子刻意展露武功,自要压住屋里男子的气燄,至於这些无聊奉承,自也双手奉还。那上官义吞了口唾沫,自也有些怕她了,便从衣袋里捡出了那颗木珠,才拿了出来,鼻中便闻到一股浓冽香气。他微起愕然,道:「这……这是……」
那女子道:「这是辟邪珠。此物去邪怯病,据说佩戴者百毒不侵,蛇虫瘴气皆不能近,我这几日佩着这颗珠子,连头疼的老毛病都好了。」听得这珠儿如此神效,上官义自是微微一奇,道:「此物与尚六爷有关?」
那女子淡然道:「上官哥还不懂么?这珠子是尚忠志的遗物啊。」上官义愕然道:「你……你是说,尚忠志平日都佩戴这颗珠子?」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一听召唤,立时躬身走上,道:「回前辈的话。这辟邪珠是在一处抽屉里找到的,尚六爷平日是否佩戴此珠,晚辈不敢断言。」上官义皱眉道:「这可怪了。这宝珠如此神效,他该日夜随身才是,怎么会取下来?莫非……莫非……」
众人眉来眼去,已知事有奚窍,看尚忠志既有宝珠在手,为何不随身携带?莫非府里有人上下其手?可既有人存心不轨,为何不将之盗走,却任凭这宝物留在府中?莫非是怕事机败露不成?老陈、老林对望一眼,都觉得此事之怪,当真讳莫如深。
上官义沈吟半晌,他把玩着那颗木珠,道:「弟妹,这辟邪珠天下罕有,尚忠志是打哪儿弄来的?」那女子道:「你把珠儿放到阳光下,答案自然分晓。」
上官义拿起宝珠,朝窗边走近几步,霎时阳光耀眼刺目,映得宝珠灿烂生光,但见珠儿上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字,见是「张玄玄」。上官义大吃一惊,失声道:「武当张三丰!这……这是张真人送给他的?」
那女子道:「应该是,不然这珠儿为何刻着张三丰的名号?」
张三丰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此人早已过世,却又有人说他已飞昇成仙了,连永乐帝六次遣使上山,却也没曾找到他,倘使这珠子真是张三丰亲手所赠,那便是说这位老道其实早已离开了中原,若非如此,他却是怎么认得这位「尚忠志」?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这事确实怪得可以。好,这案子便包在我身上了。这尚忠志若是他杀,决计瞒不过我「上官地虎」的眼去。不过弟妹,我丑话也先说在前头,这位尚六爷若真是染病死了,你可得另请高明,否则到时瘟疫四散,做哥哥的可担当不起。」
那女子道:「放心。此事我早已有备。」上官义哦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请了名医助阵?不会是北京的袁神医吧?」
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回来得是袁神医的死对头,王鬼医。」
上官义吃了一惊:「「鬼医」王魁来了?怎么?他也是来拜寿的?」那女子笑道:「那可不敢当。我差人打听过了,这王魁此番过来烟岛,是为了皇上的龙体。」
上官义讶道:「皇上?」那女子道:「他是搭着「宣威舰」来的。」听得此言,上官义登时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是给皇上採药来着?这么说来,白璧暇那小子也来了?」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我昨儿已和白大人见过了面。现下他的舰队便停泊在岛南。」
上官义嘿嘿笑道:「弟妹,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来,想必公务之外,定还有什么私事待了吧?」那女子皱眉道:「上官哥说话可难懂了,什么公务私务?我魏家与他白大人有何牵扯?」上官义微笑道:「弟妹何必装糊涂?那白云天苦恋令嫒未果,早已轰传江湖,你都不可怜可怜他么?」
陡听天外飞来惨祸,老陈、老林自是魂飞天外,那崔轩亮却还昏晕在地,殊不知碗里最大块的肥肉已给悄悄刁走。恐怕醒来一看,又要号啕大哭了。
上官义笑了几声,还待要说,那女子却已闭目俨然,道:「上官哥,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到时人家问起案情,我却一问三不知,那可难看得紧了。」上官义歉然道:「是了,是了,咱们少说闲话,办正事要紧。」说着转望林思永,道:「林贤侄,劳驾你陪我查一查屋内,弟妹,请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女儿女婿一会儿便到,我的吃饭傢伙全在他们那儿。」
那女子道:「上官哥去忙吧。这儿自有我来打理。」说着行到老陈、老林面前,微笑道:「过意不去,耽误三位的时光,来,先请坐下吧。」
这女子先前一派威严、指挥若定,此刻却轻声细气,只与老陈、老林好言相向,两名老头呵呵乾笑,眼光全望着地下,不敢与之相接。那女子笑了一笑,便俯身下来,望向了崔轩亮,轻声道:「小弟弟,小弟弟,你还好么?」
崔轩亮先前挨了一记耳光,早已昏迷过去,此际听得柔声呼唤,宛如仙籁入耳、天女降临,便迷迷糊糊地道:「谁在叫我啊?」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将他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他的人中。
那女子显有武功在身,内力好似也颇为深厚,功力到处,登让崔轩亮悠悠醒转,他睁眼一看,赫见眼前一只纤纤玉足,三寸金莲,便在眼前三寸之地,鼻中一嗅,更得玫瑰芬芳,霎时转头急看,先见了柳叶花裙,肩头一碰,又触温香软玉,崔轩亮张大了嘴,方知自己竟是躺卧在一名美女的怀中?
崔轩亮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大喊道:「我……我已经死了么?」咯咯娇笑响起,崔轩亮抬头急看,却又见到了那只美眸,他吓地一声,急急摀脸坐起,逃到了老陈的脚边,颤声道:「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先前意乱情迷,意外去吻这只星眸的主人,顿给打翻在地,不醒人事。此刻梦中醒来,再见这只美眸,自如见到狮虎怒目,让人胆战心惊。那女子见他缩头低手,便又笑了笑,道:「小弟弟放心,有我在这儿,谁敢打你?」
崔轩亮怯怯望地,可听这声音颇为悦耳,便又悄悄抬起眼来,打量着人家。
直至此时,崔轩亮才第一回见到人家的面貌,只见面前的姊姊年纪不轻了,约莫三十来岁,生了一只星眸大眼,若神若电,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更让他满面通红,便又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那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崔轩亮的额发,柔声道:「小弟弟,你们是打中原来的吧?」
温柔姊姊声音好听,还伸出玉手,摸了摸自己,崔轩亮精神复振,立时暴吼一声:「对!」还没来得及仔细作答,老陈却抢先了一步,陪笑道:「是、是,咱们……咱们是打泉州来的,敝姓陈,那位姓林……那位小兄弟是咱的……咱的小侄子……」崔轩亮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改姓「陈」了,正要出言询问,老林却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作声。
那美女微微一笑,脸上透出了干练神气,她目如流波,凝视着崔轩亮,便又挨近了几寸,嫣然含笑:「小弟弟?你姓陈,对吗?」
「对……我……我姓陈……」崔轩亮给她看了几眼,一时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连吞了几十口唾沫,正痴呆间,又听那美丽姊姊含笑道:「来,跟我说,陈小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崔轩亮手舞足蹈,立时自报姓名:「我……我姓崔……崔……」老陈狠命捏了他的大腿一把,低声道:「你姓陈。」崔轩亮哎呀一声,改口道:「我……我姓陈,叫做陈崔……」
那女子吃吃来笑:「陈崔?好老气的名字啊。你们也是来三山会馆做买卖的吗?」崔轩亮道:「对啊,尚六爷托我叔叔买货,结果叔叔给人杀成了重伤了,动弹不得……」
那女子原本雍容自若,听得此言,不觉微微一凛:「你叔叔重伤了?」
崔轩亮还要再说,大腿又给老林狠捏了一把,他唉地一声痛哼,忙改口道:「没……没事,反正……反正菩萨保佑,我叔叔的病不药而癒了,你看他……他不是带我来送货了吗?」
这话前言不对后语,荒唐无稽,那女子却不追根究底,只微笑道:「说得也是。可惜你的货又给坏人骗走了,是么?」崔轩亮目中含泪,低声道:「是啊,那两人好坏,全是些骗徒……」
那女子笑了一笑,一只大眼骨溜溜地转着,只来回打量着崔轩亮。崔轩亮给她反覆瞧着,脸上更红了,他低下头去,羞涩地道:「姊姊,你……你叫什么名字?」
听得崔轩亮称自己为「姊姊」,那美女不由噗嗤一笑,脸上的精明一发不见踪影,代以妩媚秋波,浅浅而笑,道:「小兄弟,我夫家姓魏。」夫家二字一出,崔轩亮自是大惊失色:「什么……姊姊……姊姊你已经嫁人了么?」说话间失魂落魄,好似得知了什么噩耗一般,真个是痛心疾首了。
饶那美女精明强干,见得这幅小可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给逗乐了,她掩嘴低笑,神神祕祕地道:「小弟弟,我多大岁数了,怎还能当你的姊姊?跟你实说吧,我女儿都有你这么大年纪了,你可得学着尊重点。」
崔轩亮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女子竟还有个女儿,却与自己年岁相当?正愕然间,忽见老陈、老林向自己猛使眼色,霎时心下一醒:「啊,这个姊姊夫家姓魏,又有一个女儿,这么说来,她的丈夫莫非便是……」
「魏宽」二字飞入心中,崔轩亮哎呀一声,霎时飞身跳起,他手指那美丽女子,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你就是我将来的丈、母、娘!」
「丈母娘」三字一出,那美女呆了半晌,随即忍俊不禁,竟尔放声大笑起来。几名汉子本在屋里勘查,听得笑声传出,莫不愕然回首。连林思永、上官义都从屋中探出脑袋,不知发生了什么怪事。那美女笑得泪眼渗出,摇头道:「好久没这么笑了,小弟弟,瞧你胡说八道的,可真把我逗的……」
那女子笑得欢畅,崔轩亮却始终呆呆望着她,至此方知,原来这女子便是「魏夫人」,她的丈夫便是「龙帅」魏宽,乃是自己父亲「飞虎」崔风训的结义兄弟。至於她的女儿「魏思妍」,更是此行登门求亲的对象。倘使这桩婚事结成了,她便成了自己口中的丈母娘了。
眼见未来的岳母俏生生站在面前,尚且如此貌美动人,崔轩亮越看越是着迷,不由自主间,已然深深吸了口气,那声「娘」字正要脱口而出,冷不防老林一个耳光轰来,已将他打了个惊醒。
崔轩亮貌似才子,实则是个傻子,每逢美女现身,往往三魂六魄离体而去,种种行径之怪,当真匪夷所思。老林怕他还有丢人言行,忙将他架到一旁去了。
眼看少爷丢人现眼,只在那儿摀着俊脸,哼哼唧唧,老陈乾笑道:「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尊驾就是魏夫人,咱们不知者无罪,这……这就告辞啦。」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三位请留步,我有事问你们。」老陈哪想留在此地,只呵呵哈哈矇混,正想找个机会开溜,却听脚步声响,一名汉子走了过来,低声道:「夫人,我有事禀报。」不待答应,便已俯首贴耳,口中念念有词。
那女子侧耳倾听,眼中妩媚一发不见踪影,渐渐换上了肃杀神色,森然道:「要他们等着,我这就过来。」说着转向了老陈,含笑道:「对不起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陪诸位说话了。欢迎你们来到烟岛,诸位的失物一有消息,我会立时差人通知你们。」
老陈听她说得客气,自是诚惶诚恐,下拜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千恩万谢之余,更是频频作揖,那魏夫人自向崔轩亮笑了笑,道:「你这孩子长得很好,个头又高,真是人见人爱了。下回你要是有空,欢迎来「梦庄」里玩儿。」
「我……我现下就有空……」那崔轩亮口涎横流,还想胡言乱语几句,老陈、老林哪容他胡闹,便硬架着走了。
註一:中古之世,东亚各国之海上贸易交通,向以琉球为集散地,南洋、中国、日本、朝鲜,各地转运贸易极盛。当时各国商船南北往来,亦於琉球那霸避风。书中「烟岛」一地之风土人情,遂以此为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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