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把富婆从医院里送回了家,她对我非常感激,不但立刻还了我那两千块钱,还坚持要多给我一千块,以示感谢。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收她的钱,坚定地拒绝了。
她表现出来的富人的优越感也让我很不快,但一想到她是个快死的人了,我又原谅了她。
富婆最后对我说:
“你要是不收,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这样吧,如果你的工作不是太理想的话,你不如辞职,专门到我家里来上班。我没一个亲人,男人又都是靠不住的,有时我很孤单。以前我有一个佣人,她前一阵刚走了……啊,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让你当佣人,我有三个钟点工给我做家务呢,你就算我的家庭教师吧,既能写作又能陪陪我。我每月开你一千块工资,你说怎么样?”
事情有点突然,我毫无思想准备,再说我也没有辞职的念头。
我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说:
“让我……想想再说吧。”然后我跟她告别,下楼回家。
我住的地方在这座城市东边的一个角落,已靠近郊区了,是整个城市里名声最坏的地区。
听说这附近起初是一大片菜地,许多年前居住的都是些种菜的农民。现在虽然耸立起一幢幢简陋的楼房,空气里还是弥漫着一种类似大粪的可疑气味。
从前的农民现在成了一些小商小贩,身上还是脱不掉刁钻的品性,他们看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猥亵的光亮。
夜幕下的肮脏街头常常有一些半大的坏小子在游荡,残缺的路灯发出惨淡的暗光。
这是个流氓和盗贼出没的地方,唯一可取之处是房价便宜。
我只用市中心一半的价钱就租下了一间不错的小屋子,那是一所废弃的旧式小楼中的一间,有着高高的棚顶,像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我刚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家了。
我明明记得那个地方就是我家以前住过的小院,可现在那个位置上早拔地而起了几幢高高的大楼,我生活过的小院已经踪影全无。
我一个人拎着行李,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感觉就像“聊斋”里的那个书生,美梦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片荒冢里。
我在找房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番辛苦,不是房价太高就是房子不理想。我需要一个相对封闭、能不被各种噪音打扰的居住环境。
我先是在一家肮脏的地下小旅店里住了一阵,每天抽时间出去找房子,几个月之后在快入秋的时候终于有了着落。
那天傍晚,我在街头一根电线杆子上发现贴着一排出租房屋的招贴。
我逐个看下来,其中有一张白纸上面有用毛笔像孩童一样歪歪扭扭写成的“出租”两个大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我立刻决定打这个电话试一下,冲这两个稚气的字,我认定这个房主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不会开口漫天要价。
结果我的直觉骗了我。
房东是个胖大黑粗的女人,气焰压人。她纹着两道又粗又拙劣的蓝色大眉毛,活像两把大砍刀;割了双眼皮的小眼睛在两把大砍刀的压迫下,显得更加窘迫。她站在我对面,小眼睛里挤出亮晶晶的光来,上下打量着我,我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几公分。
她把我带到紧挨着江边的一个僻静的地方,在街道拐弯处,我看到一幢灰色破败的三层小楼。
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在天边一抹血色夕阳的衬托下,小楼散发出一种凄惨和苍凉的美,感觉无声又绝望,似乎里面可以发生任何离奇的故事,让我的心不由一动。
小楼样式古旧,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看来已经有些历史了;外面的墙皮都已脱落,上面爬满了一种叫做爬墙虎的绿色植物,枝繁叶茂,浓重的绿色沉甸甸地包裹着苍老的小楼,几乎看不到窗子。
虽然我怀疑这老建筑是不是在靠着这植物支撑着,但我还是立刻被这幢神秘的小楼吸引住了。
我联想到电影里的富家小姐跟穷小子情人幽会的场面,那穷小子就是嘴里叼着一枝玫瑰花攀着树藤跳进她的窗子里的。
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小楼紧闭的大门上用红色油漆打了个血淋淋的大叉,写着一个“拆”字,我这才明白小楼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今年不会拆,你至少能住上一年。”
女房东说着,稀里哗拉从腰里摘下一大串又长又大的钥匙,找出一把,开启大门。
陈旧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怪叫,有灰尘悉悉簌簌地掉了下来。
“前一阵说要动迁,住户都搬走了,以前有不少人住呢。”女房东粗嘎的声音在房间里发出空旷的回响。
她带我走上楼梯,积满厚厚灰尘的水泥台阶上印着一些凌乱又清晰的脚印。
女房东把我领上三楼,打开一间房门。
我小心地走进去,四处张望着。
这房间有着高高的天棚,老式的落地窗,看起来结实厚重。
一些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杂物散乱地堆放在各处,墙壁上到处是一抹一抹暗黑色的沉年血迹,上面沾着一只只被拍扁的蚊子尸体。还有胡乱画着的一些图画和字迹,贴着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剪报。
“你可以把墙壁重新粉刷一下,这是最干净最朝阳的一个房间,下雨天也不会漏,原先那个房客突然走掉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你把他的东西随便扔出去就行了。”
女房东挥手拂掉一个精心织就的蜘蛛网,随着她手臂动作产生的气流,角落里长长的灰吊子也跟着舞动起来。
我走到窗前朝外望去,江水在平静地流淌着,宽阔的江面上飘着几只小木船。岸边一排整齐的路灯,刚涂了新漆,下面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游荡,风景还不错。
“不过我得跟你说一下,这里因为没人住已经停止供暖了。”
“没有暖气?”我愣了一下。
“冬天的时候是会有点冷,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房租能这么便宜吗?再说房间里有电话线,还可以上网呢。”
“可是……”
“你可以自己想办法弄一只电炉什么的用来取暖嘛,你觉得怎么样?你要住可得抓紧,前些天有个男的来看过房子了,说好过一阵就来,可我还不太想租给他,他人长得怪怪的,看着吓死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房东看了看我的眼镜接着说:“我看你倒是个规矩人。”
“呃……好吧。”被她这么一激,我立刻点头答应了。
我想也是,房租低得实在让人窃喜,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再说,像我这样的穷人哪有怕冷的资格?幸好我不怎么怕冷,而且我还有一只很好的电热毯可以用。
我当即决定就住这里了。
女房东说一楼存放了很多货物,你看见路对面那个小修鞋店了吗?那个修鞋兼打更的老头就住在里面,不用害怕。
我很快交了房租,等我住进去之后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窗外被严重污染的江水不时发出隐隐的腥臭,锲而不舍地钻进我的小屋子里,让我经常陷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中。
我后来从打更老头儿那里了解到,这房子是日本人建的,早先是一家妓院,解放后成了一家国营企业下属的招待所。前两年企业破产拍卖,被我的房东一家连同这幢小楼一起买了下来,改成了公寓式的出租房。
本来已经下达了拆迁的通知,但不知什么原因又耽搁下来,也许要拖到明年春天了。
我下了公共汽车,先四处看了一下,确定没人跟着我,这才低着头快速朝我住的方向走去。
天色更加黑得看不清了,路灯的阴影里有形迹可疑的人影在晃动,一只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在垃圾箱前用爪子扒着食物,它看见我,停下来瞪着我,翻开上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恐吓的哼哼声。
我一动不动地跟它对峙了一会儿,确信它没有冲上来攻击我的意思,才撒腿飞跑起来。
我警惕地张望着走进了昏暗的楼道,脚步在楼梯上踏出空旷的响声,我忍不住驻足,突然回头,只有我一个人。
我走上三楼的走廊,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个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从里面射出两束贼亮的目光,我被这感觉钉在了原地。
难道又有新房客搬进来了吗?
我突然回头,所有的房门都关得死死的,没有任何人在盯着我。
于是我喘了一口气开门进屋,把房门死死地锁牢。
在这个城市我无亲无故,没什么朋友,也没有男人约我,每天下了班就回到租住的房子里。
我喜欢这间小屋子,这样蜗居在里面,就像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封闭的小盒子里,感觉很安全。
我把小屋装饰成了一间极具个性的空间:
落地窗上挂着一个厚厚的遮住了所有光线的沉重的大窗帘。
一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正中间的水泥地上放着的那张其大无比的似乎充满了故事的老木床,那是我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我时常盘踞其上,思考着我的人生。
在头顶上,高高的天棚有一根长长的电线,悬着一盏刺眼的灯泡。
那盏灯就像舞台上的追光,时刻压迫着我,让我感觉无处藏身,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打碎它的冲动,却怎么也动不了。
打扫房子的时候,我只把前一任房客的一些衣服杂物扔进了垃圾箱,并没有重新粉刷墙壁,墙壁上贴着的那些明星照片和一些剪报仍然在墙上。
我发现那些剪报上登的,都是一些企业家或是什么名人的发迹史,看来我的前任房客是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把这些人物贴在墙上是作为标杆来鞭策自己的。
我在写一些垃圾文字、写得厌烦疲惫时,就躺在床上琢磨墙壁上的字迹来消磨时间,从各种不同的笔迹和内容中,分析这些房客们不同的年龄、性格和遭遇。
我在墙壁上发现很多用刀或是别的什么刻下的字,一大片,全都是“玲儿”两个字。
那似乎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时常躺在床上,远远地看着这个重重叠叠的名字,给她和那个刻下这个名字的人编了很多不同的故事。
有时我也会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地上溜达,观察在夜色掩护下黑暗角落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我的小屋里总是充满咖啡豆的糊香,还有香烟的焦油味。
我一闻到这亲切的气味,紧张的心情就放松下来,虽然它们使我的大脑顽固地拒绝睡眠。
在咖啡和香烟温暖的微醺中,我有一种魂飘天外的快感。
我每天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台二手电脑,然后放下包,换衣服。
我喜欢上网,我更擅长用文字来表达自己。
在网上,我任意变幻着角色,一会儿是个仪态万方的美女,一会儿是个天真纯情的大学生,一会儿又是个精干聪慧的白领。
我像个演员,体验了不同的人生,满足了我内心的欲望。
那天晚上,我一进房门就顺手打开了电脑进了聊天室,然后才脱了衣服挂好,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和一杯浓咖啡,一边吃喝,一边等待着我的一个网友。
我的网友叫“小猫”,年龄跟我差不多。
我喜欢这个名字,一看就让人联想到对方是个鬼灵精怪而又十分可爱的女孩子。
小猫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好,老爱生病,可怜兮兮的像家里的那只瘦弱的小病猫,所以家里人都叫她小猫。
小猫是学画画的,经常会跟我聊一些印象派什么的,还答应有机会一定为我画一幅肖像。
小猫是我最要好的网友,我们两人的家庭情况差不多,都是从小缺少爱和温暖的人,我们无话不谈,非常投机,她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
我跟她讲了很多我的事情,包括我的恋爱过程,甚至交换过彼此的初潮年龄,她知道我的一切情况。
我非常喜欢这种关系,完全的倾诉,纯精神的投缘,而不掺杂其他。
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我还给她留了电话,跟她说有机会她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的一碗面吃完的时候,她终于露面了。
“嗨,你好吗?昨晚怎么没见到你?”
“对不起,昨天出了一点事。”我急忙回答。
“你没事吧?”
“没事,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那个女雇主,她突然生病了,我送她去医院并照顾她。”
“她怎么啦?”
“医生说她得了白血病,活不久了,真是非常意外。”
“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小猫好像吃了一惊。
“谁又能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你说过她是个单身的富婆,非常有钱?”
“是的,这种时候钱有什么用呢?钱救不了她的命。”我打出这样一行字,一边感慨着。
“是啊,真可怜。你跟她的合作怎么样?”
“还不错,她还提出要我辞职专门去陪她。”
“你同意了?”
“不,我可不想成为她的一个‘随从’。”
“为什么不呢?你说过你的工作非常无聊,而且收入极低。”
“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别傻了,不过是份工作嘛,有什么呢?”
“你希望我去吗?”
“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
那天晚上因为富婆的事情,勾起了我们关于死亡的话题。
我跟她聊了很多贫穷跟富有以及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之类的话,然后我们同时下了线。
我关了电脑,心里隐隐有些不对劲,“小猫”今天似乎有些心神不安,说话的口气也跟以往不同了,好像对我的感受不再感兴趣,只是反复打听着富婆的病情还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又问我富婆真的很快就要死了吗?会不会弄错了?
我想,也许是她的同情心在作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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