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那个三木,我不想让富婆知道有三木这么个人。
“那就随你吧,什么时候过来都行。”富婆笑着说。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像我这样一个人,的确是很适合做家庭教师一类的女陪伴的,长相普通,外表木讷,又少言寡语,不但不会抢了女主人的风头,还做了一个很好的陪衬,只能突出富婆的美丽,而不会给她造成任何的危机。
“好,那我们接着上一次的谈话进行下去吧。”我从包里掏出记事本和笔,“上次你讲到……”
“讲到离婚那一段。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次回到村子里,那可是……怎么说的了?衣……衣锦还乡。
“我可算神气了一回!我打了一辆高级轿车,买了很多礼物,来看我的人我都送了他们东西。
“我舅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拉着脸了,见了我那副巴结相,处处陪着小心,堆着一脸的笑,直笑得我瞅着都觉得累了,连他家的狗都直冲我摇尾巴。我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总算知道了钱的威力!”
富婆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她欠身端起床头的咖啡喝了一口,又接着说:
“我回去是去和那个混蛋男人离婚的,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离。我知道他是想要钱,我就把一沓子钱摔在了他的脸上,我要花钱买个自由身!那家伙光顾趴地上捡钱了,我看着他跪在我脚下露出的后脑勺,长那么大头一次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滋味!
“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我心里这个后悔呀,要早知道跟男人睡觉还能挣钱,我凭啥白白地陪他睡了好几年!”
听到这里,我的眼镜几乎咔哒一下掉到了鼻子尖上。
没想到她会如此的坦白和直率。
但富婆立刻发觉自己激动之下说露了马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掩饰地补充道:
“哎呀,我现在最遗憾的就是文化底子浅,不会表达自己,老让人误会!”
我也只好陪着她笑了笑:
“后来呢?”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就是我死去的那个丈夫。他认识我以后就缠上了我,总是给我献殷勤。
“他人长得也蛮不错的,只是年龄比我大了一些,那年我二十八岁,他已经四十五岁了。
“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那阵子我也想尽快找个归宿了,年龄一天天大了,也不能老那么混下去,男人都太坏了,在他们身上也捞不到什么大便宜,于是我就答应嫁给他了。”
富婆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呢?”我问。
“我很快就跟他结婚了,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毕竟年龄相差太多,我只是图他有钱,今后能过个好日子。可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有钱,我被他骗了。”
“是吗?”我表示同情。
“可婚都结了,我也没什么主意了,只盼着他以后能多挣点钱。我也开始帮他跑生意,靠我以前的一些关系,帮了他不少忙,可他不但不感谢我,反倒说我出去卖弄风情,没事也找碴跟我打架,把我气坏了!不让我出去更好,我倒乐得在家享清闲,只要你能给我挣来钱就行。可他整天在外面跑,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闷得慌,时间一长,就跟他的司机好上了。”
我心想,这才叫本性难移啊。
我一边用笔在本子上胡乱写着,一边等着听她的浪漫故事。
可富婆半天也没有吭声,我不由抬头看了看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接着说:
“他的那个司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我早就看出他在打我的主意了。”
富婆说到这里撇着嘴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
“他老是勾引我,有事没事地跑到家里来跟我聊天,帮我做这做那,慢慢的,我也喜欢上了他。”
我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写这个荒唐的自传。
一个风月场上出惯了风头的女人,等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时候一定会觉得非常寂寞,她要靠回忆往事来品味自己的人生滋味,并陶醉于当年的荣耀与风光。只有这样,她才能聊以自慰地度过生命中残存的日子。
也许,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她就像小说里所写的一种女人那样,自信自己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被人引诱了。
“我开始只是想跟他偷偷情,并没有想到后来会惹出那么大的事。要是早知道那样,我是不会跟他好的。”富婆说着,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你没事吧?”我紧张地站起身来,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没什么。”她冲我苦笑了一下,似乎明白又说错了什么话,立刻住了口,伸手揽过小狗抱在怀里抚摸着。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后来……他想让我跟老头子分手,他也离婚然后跟我结婚。但是他告诉我老头子那时就快破产了,外面欠了很多钱,如果现在跟他离婚,我拿不到一分钱。他说他不想让我过穷日子,他得想法子弄点钱。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意外。”
富婆停了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一天,他开车拉着老头子出去办事,路上出了车祸,车撞破护栏掉进了江里。”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浪猛地冲上了大脑,我低头偷偷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抬头装作无意地问道:
“那个老头子……你丈夫,他姓什么?”
“姓梅。”富婆回答。
果然如此!我已猜到他是姓梅的,因为我也姓梅。
“他们两人都死了,尸体过了好几天才被打捞上来,都泡得不成样子了……”
我的双眼紧盯着富婆不断翕动的两片涂了鲜艳颜色的嘴唇,再也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被愁苦刺穿了身心的表情。
我从富婆家告别出来以后,不知不觉坐上了开往母亲家方向的公共汽车。
命运真是捉弄人,我在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被带回了我曾拼命要逃开的事情里面。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呢?
一年前,父亲因一次车祸去世。
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麻木地听着,没什么感觉,甚至冷笑了一声。
我对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什么别的,他只不过是男人中动物性体现得比较突出的一个。
事实上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在配偶孵育后代的时候,还会去觅食来喂养它们,而我的父亲却在生了我以后走得无影无踪。
我问母亲,他给他惟一的女儿留下什么遗产了吗?听说有一阵他发了财,赚了很多钱。
可母亲说,他不但没有遗产反倒欠了一大堆债,但他却有高额的人寿保险,那是一笔让人惊讶的数目,但受益人是他那个年轻的妻子,所以我虽然是他的女儿却得不到一分钱。
他死后大批的债主逼上门来,但法律规定保险金是受益人的,任何人无权当作债务来索要,所以因为父亲的突然死去,那个年轻的女人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富婆,而我,他惟一的女儿却依然穷困潦倒。
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深入骨髓的嫉恨,我在可怜自己的同时也有一点可怜她。
那天我放下电话以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间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那是缘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也许是因为永远也没有机会当面痛陈父亲的无情和寡义了。
我的潜意识中本希望有一天他在又老又穷又病、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会记起我来,那时我就会朝他脸上吐唾沫,然后赡养他,不准他死,让他每天活在内疚和羞愧的煎熬中。
可他竟然敢就这样死去,连一句歉疚的话都没对我说。
父亲的死使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动力、目标和意义,我第一次这么痛恨他,恨得我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努力工作,整天百无聊赖,得过且过。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这个城市,我的出生地。
我按照地址来到母亲现在居住的一个低矮破烂的小平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一张被当作挡风用的破被子从里面掀开了,母亲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
她推开门仔细地看着我,似乎一时没认出来。
她老得很厉害,就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多年的苦难表情在她的鼻翼和嘴角处留下了永久的印痕,眼圈泛着经常用手揉搓造成的红肿,让人一看到她这张脸就会觉得了无生趣。
一句问候哽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好低头走进屋子里。
我一脚迈进门去,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地窖,扑面而来的一股腐败气味让人窒息。
我憋住气站在光线昏暗的地上朝四下里看了看,窗边一张破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屁股深陷在沙发里,冷丁一看,似乎他跟沙发之间已经相互渗透,长在一起成为了一体。
他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迟钝地看着我,我认出那是继父。
“他怎么了?”我问母亲。
“中风了。”母亲没有表情地回答。继父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音,顺着嘴角就垂挂下来一缕透亮的口水。
“他动不了了吗?”我看着他问。
“手还能动,力气还大得很。这老鬼打不动我了,就下死手掐人,你看我这身上让他掐的。”
母亲撩起袖口让我看,我厌恶地扭过脸。
想不到这老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整天坐在沙发上流口水的老恶棍。
“屋子里不冷吧?”屋子里的火炉正生着火,温度好像还可以。
“没有烧的就该冷了,煤又快用完了。”
母亲说完,屋子里静了好一会。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静默,转身朝门口走去。
母亲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把我送出了门,我转过脸对着她,似乎想等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
“过一阵我给你送点钱来。”
我绝望地扔下这句话,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朝车站走去,心里空空的,没有悲伤也没有难过。
车来了,我跳上去坐了下来。随着车子的颠簸,脸上不知不觉湿湿地爬下了一些泪水,我用手套擦了,然后吸了吸鼻子。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头脑里一闪而过,我的心脏立刻难受地缩成了一团,我拼命甩了甩头,想把它甩出去。
我害怕,往往我越想抗拒的东西总是以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迫使我靠近它。我知道自己经常能很理智和清醒地分析别人,却不愿意冷静地仔细分析自己。
后来我明白,就是那一闪念使我渐渐走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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