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干过的坏事不少,大约是被周围的人宠惯了,一向胆大妄为,很少有心虚的时候,但这次的事不同往日,工作上偶尔犯错与戏弄欺骗容若诚两者性质截然不同。她开始也没想到后果会有这么严重,直到看了王瑾写的那篇乌龙汇报,她就意识到这回没有好果子吃了,所以去北海之前她的心就是悬着的,昨天傍晚从北海赶回南宁,一晚上都睡不踏实,梦见许多零零碎碎的过去,心里堵得慌。
早上匆匆忙忙上班,毛丽越发觉得兆头不对,因为赶时间在竹溪立交桥连闯了两个红灯,她被交警拦下,那交警不是别人,正是白贤德的帅老公郝健一。
说起白贤德的这位老公可不简单,郝健一是竹溪立交那块出了名的大帅哥,一米八五的个头,长相酷似当年一把火烧遍神州的费翔,穿上警服站在路口指挥交通,那个英姿飒爽,绝对的偶像级人物。据说很多经过这条道的美眉最喜欢被他拦下,开罚单都没关系,只要能跟他套上话,那真是无上的荣幸。毛丽就不明白了,这样的极品怎么被大大咧咧的白贤德给套上了,长得帅就算了,关键是人家还是标准的家庭煮男,毛丽经常上白贤德家蹭饭,每次去都是郝健一在下厨,手艺一流。吃完饭,还包洗碗,还管收拾孩子洗澡睡觉。那个时候的郝健一,伏在女儿床头,拿着漫画书给女儿讲童话故事时的温暖神情,让毛丽嫉妒得咬牙切齿,为此经常挤对白贤德,“还是老大你道行深,这么个稀罕物都被你钓上了。”
“毛丽,又是你,我大老远就瞧见你横冲直撞,你不要命了?”虽然是老熟人,但郝健一这回板起脸的样子像是蛮严肃的,还特别强调,“白贤德交代过我,一定要对你严格要求!”
“我保证下不为例。”
“还有下次?下次让我逮着直接扣车!快点,驾驶证、行驶证拿出来。”
“哎哟,郝大哥,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本上没几分了。”毛丽嬉皮笑脸,以为又可以蒙混过去,但郝健一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一边填单据一边说:“那也是你活该,你说我逮住你几回了?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不是我说你,毛丽,你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也要对别人的生命负责。”
于是毛丽被开了罚单不说,还被扣了五分,她气咻咻地赶到出版社上班,打定主意要找白贤德算账,哪知道一进门反被白贤德揪到里间办公室,告知老容要把王瑾开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谁也不清楚,毛丽当即吓得腿发软,白贤德要她主动去跟老容承认错误,否则让老容来找她,后果会更严重。
“白姐,救我!”毛丽都要哭了。
“活该!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白贤德这次铁了心袖手旁观。可怜的毛丽挪着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副总编办公室的,早上匆匆忙忙上班她还没吃早餐,心虚加上低血糖,这会儿她正头晕眼花,脚像踩在棉花上,老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剜过来,她盯着脚尖根本没勇气抬头。
“你怎么不说话?”容若诚嗓音越来越高,激动地敲着桌子,“你不是很能说的吗?哪怕是谎话你也说啊!你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你觉得践踏别人的自尊很好玩是不是,你说啊,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毛丽的身子开始摇晃,泪水流了一脸,“对,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啊?跟我吗?无耻!”容若诚的手一扫,桌上的茶杯飞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竟然说她无耻……
她无耻!毛丽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老容的脸忽近忽远,声音也是忽近忽远,直至最后她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意识开始游离,恍然有风声在耳畔,还有遥远的海浪声在耳畔哗啦啦地涌来,潮涨潮落,海鸥的鸣叫刺破长空,她感觉置身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是她最害怕的灰色的海水,一寸寸地漫上来,她周身冰冷,渐渐窒息,直至最后溺毙……怎么倒下去的,她完全不记得,最后的意识是容若诚扑过来抱起她,大喊:“来人,快来人!”
记忆的深海黑暗无边,时光的碎影浮出水面,急救室里人影幢幢,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扑涌上来,医生在低声交谈,金属器械操纵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连无影灯照在头顶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是做梦吗,恍惚间,很多的往事翻涌上来,毛丽感觉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手术台,她也是这般意识游离,只听到章见飞在外面走廊上跟医生咆哮:“必须救活她!你们必须救活她!”
她当时只觉自己快死了,原本两人的婚姻已经陷入僵局,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耗尽了彼此的余力,她已经决定放弃了,却意外发现自己怀孕,章见飞坚持要她将孩子生下来,她不肯,都要分手了还要孩子干什么,她不想造这个孽。可是她后来才知道,当她躺上手术台,医生将她腹中那个已经快成形的生命剥离时,她造了更大的孽,身体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连哭都忘记了,孩子被剥离的那一刻,她竟然悔了……
回想两人三年的婚姻,她忽然自责起来。一直是她拒绝他,打击他,伤害他,每次都是他以自己的迁就和忍让换取她短暂的平和。她不爱他,她固执地认为自己不爱他,于是无视他的感情,直至最后将彼此逼到绝路。但是因了那个未出世就被剥夺生命的孩子,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抑或是她根本不懂爱,不相信爱?
那天下着雨,天气阴冷,毛丽手术过程中大出血,差点连命都丢了,醒来正是翌日清晨,窗户开着的,大团大团的雾从窗外涌进来,又湿又冷,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切都是模糊的,明明是清晨看上去倒像是黄昏。章见飞站在她的床边,表情木然,他当时盯着她的肚子,眼里寒彻似冰,她从来没见过他用那么冷的眼神看她,即便两人有时候吵架吵到要离婚,他也没有那么冷冷地看过她。
“我们完了。”许久,他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是的,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签字离婚的那天,她在他面前哭得崩溃,他只当她是演戏,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她还有什么脸哭。那时候她多想他能说句挽留的话,哪怕一个缓和的眼神都好,那么她一定会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再也不闹,再也不跟他怄气了,可是他最终决然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不久他回了马来西亚,除了给她寄过一封信,再无联络。而她看完那封信,她才真的崩溃了,放声恸哭,在海边哭了一夜,直至最后昏倒,被渔民发现抬去医院。那封信她后来又看了无数遍,三年了,她记住了每一个字,甚至是标点。
最后一段话是这么写的:
“对不起,我没能带给你幸福,虽然知道你从来不爱我,但是能守在你身边爱你是我曾经最大的幸福,可惜,你不幸福……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学会了看星星,在我们槟城有一座升旗山,在山顶看星星再好不过了。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还是在一起的,请相信,你所看到的星光一定有我泪水的折射,现在每每面对星空,我就会流泪,毛毛,你看得到我吗?我不是月亮,我就是浩瀚星空中最卑微的那一颗星,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我只能是卑微的。此生无缘,只愿有来世,让我们真正地好好爱一回,这样我余生也就有希冀了,我也才能活下去。有时候我竟然盼自己快点死,这样就可以快点到来世……希望你能走出这个悲剧的阴影,好好生活,嫁一个你真正爱的男人。在你重新找到归宿前,我会保证让你生活得很好,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生活得好,我不会食言。就此别了吧,期待来世我们再见。珍重!”
毛丽从此不敢再看星星。
即便再美的夜,再多的星星,她也连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害怕看到他泪水的折射,那是她承受不起的痛,今生今世,不得解脱。
这会儿已是深夜,窗外高大的凤凰树在风中轻轻摇着,空气中有隐约的花香,其实窗户是关着的,花香应是床头摆放着的百合弥散出来的香味。毛丽醒来已经很久了,一直呆呆地躺在病床上,任护士在她的手腕扎下那一针,疼痛很轻微,冰凉的药液迅速渗入血管,流遍全身。又是那种最深处泛起的悲恸,让她陷入无边无际的茫然无助,只有泪水汹涌而泻。好在白贤德出去买水果了,她一个人静静地流泪,没有人看见。
片刻后,白贤德买了水果进来,她老公郝健一也提着保温瓶送来了粥。毛丽极快地转过脸,拭去脸上的泪痕。白贤德问她怎么了,她笑笑,说没事,打针疼的。白贤德知道她撒谎,估计看到郝健一在场,倒也没有深问。
但郝健一看到毛丽就颇不自在了,傻笑着跟毛丽打招呼,挠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毛丽强作镇定,回应郝健一的问候,自然也问起罚单的事,白贤德一听,差点将他轰出病房,“你个死东西,竟然敢开毛毛的罚单,还扣她的分!难怪她会晕倒,没准就是被你气的!明天早上你立马给我把单撤了,要不有你好果子吃,胆儿大了你,无法无天了……”
“大姐,人家是为工作。”毛丽反倒帮郝健一说话,她自己闯的红灯,自己心里有数。可白贤德不依不饶,硬是把郝健一骂了个狗血淋头,郝健一在外头威风八面的,但一面对老婆就矮了半截,低眉顺眼地活像个小媳妇。毛丽吃完了粥,他乖乖地洗了苹果送来,白贤德要他滚,他就乖乖地滚,回家给喜儿讲大灰狼的故事去了。
喜儿是白贤德的闺女,刚满三岁。毛丽过意不去,要白贤德回去,想都想得到,她是上午昏倒的,现在是晚上了,白贤德整整在医院耗了一天。
“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喜儿没你可不行。”毛丽知道喜儿最黏白贤德,晚上没见娘就不睡觉。
白贤德说:“没事,一个晚上而已。你家人不在南宁,我多少还能照应着点,也正好有机会聊聊天。”她给毛丽削了个大苹果,递过去,“医生说你低血糖,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下就没事了。你安心躺着,许总编在外地开会,说批你三天假,让你好好养养身体。”
毛丽接过苹果,脆生生地咬了口,“这苹果,真甜。”白贤德很高兴,她肯吃东西就表明问题不大,吃了点粥,脸色好看些了,精神似乎在慢慢恢复。毛丽一边低头啃苹果,一边翻杂志,“爱人,有什么话就说吧,你这么深情地看着我,实在让我招架不住。”
白贤德扑哧一笑,这死丫头,身体稍微好点又开始贫。两人贫惯了,静默不过一会儿,又掐上了。白贤德也削了个苹果给自己,咬得脆响,“见识了啊,认识你两年,只知道你的拿手好戏是梨花带雨,不想你还有绝招没使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真晕。”毛丽白她一眼。
“真晕啊,我还以为你是装的。”
“我要是能装得这么像,我可以拿奥斯卡奖了。”
“可也不至于吧,凭你毛丽的胆子,还真能吓晕过去?老容虽然严厉,他发脾气的样子我也见过,不至于会把人吓晕吧。”这是白贤德最好奇的地方,不仅她好奇,全社的人都好奇,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毛丽小姐居然还能被副总编大人给吓晕,当时隔壁的一编室和走廊对面的其他三个编辑室并没有听到什么咆哮如雷的声音,只听到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接着就是容若诚大喊快来人什么的,大家还来不及冲进副总编室,容若诚就抱着毛丽冲了出来,直奔电梯。
“哇,你当时没看到老容那脸色,比你的还白!”白贤德嘴大,一个苹果没几口就啃完了,咋呼着说,“我跟他共事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紧张,乖乖,你快说,他怎么把你吓晕的。”
毛丽的脸色黯淡下来,“我晕倒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晕,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吧。”
白贤德点点头,这才不再追问,替她掖掖被子,“那你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也怪我这阵子给你布置的活太多,你放心吧,你手头的工作我挪了部分给三编室,让你有更多的时间休息。”说着不知怎么,眼眶陡地就红了,“毛丽,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呢,平常见你挺闹腾的,其实我知道,你过得不开心,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但你还这么年轻,甭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好好对自己,日子总可以过下去的。”
“是吗?”毛丽神色恍惚,无力地靠着床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刻意要虐待自己,其实我过得还算可以吧,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儿……我累了,想睡觉。”
“好,好,我不说,什么都不说了,你休息吧,我出去透透气。”白贤德只得离开病房,顺手帮她把门带上。刚出大楼,就看到了容若诚,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花园的榕树下抽烟,从地上的一堆烟头看,显然他已经来了很久。
白贤德正寻思着过不过去,容若诚倒先看到了她,明显有些不自在,白贤德想装没看到都不成了,只得走过去打招呼,“容总,您来了,内(那)个……您吃了没?”话一出口,她就想掌自己的嘴,都十点了,还问这。
容若诚起身,路灯下的他显得格外萧瑟沉默,一身的烟味,他弹弹身上的烟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吃了,你……还在这啊?”
白贤德说:“可不是,那丫头没什么家人在南宁,我晚上反正没事,陪陪她。”
容若诚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她,还好吧?”
“挺好的,晚上吃了点东西,精神恢复得不错。”白贤德虽然一肚子的疑问,却也不敢贸然问容若诚是怎么把毛丽吓晕的,作为下属,遇到不方便问的事情最好是装糊涂。
容若诚显然也没有要解释的表示,兀自又坐回到长椅上,他抬起头,医院外的霓虹闪亮,街灯如珠,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城市的森林一到晚上,就显得格外凄清冷漠。而月光透过头顶的树叶间隙漏在他肩头,唯独他的脸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听到他的声音发涩,莫名问了句,“小白,毛丽……来出版社多久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用这话来形容倒霉的王瑾再恰当不过,本来很严重的事情在王瑾这里最后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别看这丫头身材滚圆憨头憨脑,可她的文笔确实不赖,多年写网文磨砺出来的,功底深厚,随便掰篇文字都美得像诗,据说她还是某文学网站的当家花旦,花旦啊,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话也是没错的。毫无疑问,王瑾帮毛丽写的那篇思想汇报虽然闹了个大乌龙但也显露了她的才华,老容是个惜才之人,经过深思熟虑他收回了辞退她的决定,还要给王瑾成立专门的工作室,她之前在网上发表的全部作品也将陆续出版……
毛丽回社里上班得知这消息时事情已经定了,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问白贤德,“工作室?老容要给她成立工作室?”
“没错,这得感谢你,功德无量啊,毛丽。”
下午开例会,容若诚果然在会上宣布给王瑾成立工作室的事,还交代一句,“社务会通过后,就由毛丽负责这件事吧。”
“那很好,王瑾就是毛丽发掘的。”白贤德接话接得真快,会议室里的人全笑了起来。
毛丽狠狠剜了眼白贤德,恨不得拿胶带封上她的嘴巴。
说起这次的绯闻事件,毛丽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现在每个同事见到她总要拿这事开涮,其实容若诚已经很避嫌了,毛丽住院那两天他都没敢明目张胆地去病房看望她,只发了个短信向她道歉,毛丽回复说不关他的事,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尽管这样还是没能化解两人间的尴尬。早上碰巧在停车场遇到他,两人一同进电梯,结果很快就传开,说他们“恋情”进展迅速,已经同进同出了。毛丽纵然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她是真的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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