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白贤德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容若诚没有再接话,岔开话题说别的事去了,但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异常,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像是不大好意思似的。毛丽碍于那么多同事在忍住没吱声,散了会一回到编辑室,她就和白贤德掐上了,白贤德还一脸无辜,“工作安排嘛,你也未免太敏感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这也是为你好。”
丛蓉在外面办公室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插了句,“呃,你们有没有注意,老容的脸好像红了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唐可心说:“没看错,没看错,我也发现他脸红了。”
“闭嘴!”毛丽冲出去,敲着她们的桌子说,“你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都落到这地步了,你们还幸灾乐祸!”
丛蓉怪声怪气地说:“怎么是幸灾乐祸呢,我觉得这事挺好的,老许的绯闻我们都听厌了,容副总编的,哇,刺激!”
毛丽作势就要去掐她……
两日后,许茂清从外地开会回来得知事情经过,羡慕得不行,逢人就说:“还是老容深藏不露,潜伏,这就是潜伏啊。”这话传到毛丽耳朵里,她只有装聋作哑的份。但她不是傻子,自她到社里来上班,许茂清对她的宠溺和偏爱她又岂会不知?行事大胆的许帅也从不掩饰对毛丽的喜爱,若不是碍于领导身份,以他的做派只怕早就公开追求她了,这事在出版社也是人尽皆知,以往不管是开会还是饭局上,同事们最喜欢拿两人开涮,毛丽却从来都是打哈哈。
她并不否认许茂清的魅力,只是她从未动过与上司谈恋爱的念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许茂清绯闻太多了,出版社有句戏言,说许总编每月一个女朋友,到年底还没女朋友过年,全社除了马春梅大惊小怪,大家都见怪不怪了。马春梅曾在会上公开批评“某些同志,生活腐化堕落,作风极端的不正派”,指的就是许茂清。可是他毫不在意,还笑着作总结性发言,“对于我们这些文化单位来说,实践是检验生活的唯一标准,多体验生活是有助于我们整体把握图书出版的流行动向的……”
当时毛丽接了句,“是的,从最近接到的一批稿子来看,多是婚外情三角恋,由此判断,现在流行不正当男女关系。”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许茂清从此视毛丽为知己,两人早就撇开了上下级关系,除了谈工作,就是交流吃喝玩乐的经验,但是绝对不会逾越底线,每次许茂清旁敲侧击地试探毛丽,“毛毛,我们什么时候也发展发展不正当男女关系?”
毛丽总是狡黠地打太极,“我们的关系一直就不正当嘛,没听说有人在背后议论啊,说我们是臭味相投。”
别看毛丽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她在这方面也是个中高手,不露痕迹地拒绝,又不伤着对方。而聪明的人总是会有聪明的方式处理微妙的人际关系,许茂清就是那种极品的聪明男人,几次试探未果,不管是不是自己期望的他都欣然接受,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对人对事都是处理得刚刚好,极善把握分寸。
那天不知道是为什么事,一帮年轻人又成功撺掇许茂清请客,席间他喝了不少红酒,刚好话题又扯到毛丽和容若诚的绯闻上,许帅明显情绪外露,颇不甘心地再次试探毛丽,“哎,毛毛,我吃醋了呢,你什么时候也跟我传传绯闻?”
毛丽也喝了不少酒,她有个特点,一喝酒眼睛就格外亮,她咯咯地笑,“许帅,咱俩啥时候没有绯闻过?”
“可是一直没修成正果嘛。”
白贤德那天也去了,这位大姐说话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一边剥大虾,一边指着许茂清说:“那是你潜伏得不够深。”
“哈哈哈……”许茂清开怀大笑,他倒还真是个豁达的人,虽然话里话外难掩失落,但他一向宠毛丽,也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既然注定无缘他也就乐于顺水推舟了,还不忘挤对容若诚,“这点我不如老容。”
那天吃完饭出来,已经是九点多,毛丽有点喝高了,许茂清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丫头,可不许再晕倒,你要快乐才是!”毛丽拍拍他的胸膛,“老许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正经姑娘成个家了,别老这么晃着。”
许茂清摇头,“得,一顿饭的工夫,许叔叔成了老许,我有这么老吗?”
“男人越老越值钱,你现在呀价值连城,全城的姑娘都待见着你呢。”
“可就是你不待见我。”
“我怎么不待见你啊,我一直就待见你,要不我怎么不撺掇着别人请客,就撺掇着你请客啊?”红酒的后劲很大,毛丽只觉眼前的灯啊人的都在晃,说话都不利索了,但兴致不减,拽起许茂清说,“走,走,到皇冠K歌去!”
“死丫头,原来你的待见就是待见我请客啊?”许茂清大方地挥挥手,“行行,去K歌,贤德跟我们一起去。”
白贤德不想凑这热闹了,“你们去吧,喜儿还等着我回去哄她睡觉呢。”
毛丽哪里肯依,拖起白贤德就往酒店外走,正拉扯着,霓虹灯的暗影里突然有人叫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醇厚动人,“毛小姐,是你吗?”
毛丽虽然醉眼蒙胧,但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酒店门口站着的赵成俊,一身休闲的浅色西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也像是刚从酒店用完餐出来,身边还簇拥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还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士,男男女女站在一起,一看都是非等闲之辈。看到毛丽时,赵成俊正面带微笑地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那笑容无可挑剔,但怎么看都像是出于礼貌。他撇下友人,从容地走到毛丽跟前,仍是微微一笑,“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毛丽一直有个毛病,就是不大认人,有时头天在一起吃过饭但第二天睁眼就忘了对方姓甚名谁,张冠李戴这样的事她经常干,但赵成俊是个例外,也许是此人光芒太甚,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毛丽对他印象深刻,不过见过一次面,顺便吃了顿饭,她在喝高了的情况下还能认出他来实属不易。
两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前说话。
“赵先生怎么在这里?”毛丽醉醺醺地问他。
“约了朋友谈事情。”
“对这边生活还习惯吧?”
“不错,我很喜欢这里。”兴许是灯光正好打在他身上,赵成俊整个人都像是个发光体,目光探究地看着她,“毛小姐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我们好像吃过饭吧。”毛丽虽然喝高了,脑子还不糊涂。
赵成俊忙解释,“没有别的意思,我刚来这边,不是很熟悉,想让毛小姐介绍点你们本地有特色的地方,我想尽快融入这边的生活。”
吃个饭还要找这么复杂的理由,他也不觉得别扭。不过从跟房客搞好关系的角度考虑,毛丽还是答应了,但是过后就忘了,到第二天赵成俊打电话过来时,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吃饭?”
“唔,你不记得了?昨晚你答应了的。”赵成俊在电话里轻笑。
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毛丽不由得想起那天他发的短信,傍晚下班前,她望着窗外迎风摇曳的凤凰树,陷入沉思。星空,大海,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赵成俊很阔绰,请毛丽上地王大厦的云顶饭店吃饭。地王大厦高五十九层,是西南地区最高的楼,位于琅东五象广场的轴心地段。饭店设在五十二和五十三层,毛丽曾经到那吃过一次饭,是谁请的客她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那里的菜死贵。当时白贤德也去了,白贤德私下跟毛丽嘀咕,“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他们兑成现金给我。”
两人坐观光电梯上去。电梯里灯火通明,玻璃幕外,万顷灯海置于脚下,民族大道车灯如河,辉映着灯火通明的五象广场,璀璨得不似在人间。
赵成俊凝视脚下的灯海,不由得赞叹,“没想到南宁还有这么美的夜景。”
毛丽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望向他,淡淡一笑,“赵先生应该见过很多城市的夜色吧,南宁未必是最美的。”
他目光扫过她的脸,礼貌而克制,“美不美,其实在于人的心情和情境。”
毛丽只笑不语,懒得接茬。刚好电梯来到了五十三层,赵成俊做了个请的姿势,让毛丽走在前面。毛丽大摇大摆地走出电梯,当下决定,今晚得好好款待自己的胃,她根本不看菜名,专挑价位最贵的点。最后还要了瓶陈年的红酒,价格更是不菲。
包厢内的天花板上,装有密密的射灯,宛如璀璨星空。与之相称的是身边落地窗外璀璨的夜景,闪闪发光的竹溪立交桥仿如金线纵横交错,民族大道似流淌的银河,五象广场上的喷泉在灯光下五彩斑斓,还有数不尽的高楼,各色霓虹在楼顶闪烁,衬得天空的星光都黯淡了,这样的夜,实在是太过奢靡。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赵成俊始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丝毫看不出有奉承的意思,但说的话又很得体,毛丽隐隐觉得,这是个厉害角色,表面不露声色的人,内心才可怕。毛丽很清楚,他绝不会是简单地要租她的房,他那双幽深似海沟的眼睛仿佛暗夜里的流光,无端地传递出某种危险的信息,毛丽的感觉一向很灵敏,他不会仅仅要租她的房……
于是她开始发力,决定撕破他的伪装,浅笑盈盈地给他斟了酒,道:“赵先生一个人吗?也没见你带个伴。”
赵成俊笑着端起酒杯,“我现在并不是一个人啊,不是和毛小姐共进晚餐吗?”这么说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毛丽身上。
毛丽跟街上那些寻常的漂亮女人是不一样的,不会刻意打扮自己,却别有一种慵懒的风情。她一袭黑衣,越发显得清瘦,衬得她的脸通透素白,双眸仿佛宝石一般,安静地望着人时,像是要望进人心里去。很少有人像她这样不化妆比化妆还炫目,她是真漂亮,漂亮得几乎可以夺去人的呼吸。赵成俊看着她时的目光颇有几分恍惚,但随即恢复镇定,他等着她的回答,他刚才故意这么说,她会如何反应?
毛丽仍旧是笑眯眯的,那双勾人的丹凤眼都眯成了弯月,她仰起她最引以为傲的优美下颚,纤细的指尖划过酒杯,她并不看他,只看酒杯,淡淡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房子要出租的?”
他回答得天衣无缝,“唔,是我的下属帮我找的,因为经常要去北海,我又不喜欢住酒店,就吩咐他们找一栋海边的房子。”
“那应该是你的下属跟我见面,你又为什么来见我呢?”毛丽冷冷地抬眼看他,眼中迸射出刺人的光芒,嘴角透着狠劲。
赵成俊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眉毛都不动一下,直视她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如果我能回答的,必然回答你,如果不回答,肯定是有不回答的理由。毛丽,这应该是很公平的对不对?”
他第一次叫她“毛丽”,而不是毛小姐。
毛丽凝视着他,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她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颤声道:“你——跟章见飞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赵成俊淡定自若地拒绝了毛丽,神色冷淡而疏离。这疏离令毛丽心底深处翻出痛来,但她只是轻轻地放下酒杯,唇边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谢谢,你的回答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她说完起身,拿起手袋款款地走向门口。
赵成俊纹丝不动,饶有兴趣地问她一句,“你如何知道答案?”
毛丽已经把包间的门打开了,还是忍不住回头,她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在寡白的脸上渐次绽放开来,眼底掩不住那种凄厉的森冷,声音低而微,“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章见飞的味。”
赵成俊眉毛一挑,“你太敏感了吧。”
毛丽轻哼了声,冷笑着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你告诉章见飞,他大可不必这样费尽周折地躲在暗处窥视我,我们两个已经这样了,我让他下了地狱,他也把我拖进了坟墓,我跟他这辈子都不会好过了,就这样了,我不会祈求他的怜悯,永不!”
回到公寓,毛丽进门就伏在沙发上抽泣。
他终于“现身”了!只不过是由别人代替的,他借了别人的眼睛来盯她。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怕她纠缠他?三年杳无音信,她纵然有意想挽回,只怕也冷了心。她想不通,这段婚姻再不堪,也不至于避而不见吧,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哭了许久,毛丽疲惫不堪地到浴室泡澡,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可是洗完澡躺在床上又睡不着,只得爬起来上网。一登录MSN,只见尘静静地趴在网页上,好像是在等她似的。
果然,尘见她上线,马上发来问候,“这两天你不在。”
“嗯,是的,我生病了,住了两天院。”
“要不要紧?”
“没事,已经出院了。”
“一直没有问你的家在哪里,方便说吗?”
“在北海,一座很美丽的海滨小城。”
“听说过,是很美丽。”
“尘,问你个问题,你有时候会不会很悲伤?”
“Mickey,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悲伤。”
“哦?你怎么会觉得的?你并没有见过我。”
“感觉吧,说不清。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伤,以为自己会掩藏得很好,瞒得过所有的人,其实那都是自欺欺人,不过我最近……有些快乐。”
“最近?哈哈,肯定是恋爱了!”
“没有,只是有心仪的人,看着她就会很开心。”
“那个姑娘一定很漂亮。”
“是,她很漂亮。”
“哈,快说,你爱上谁了?”
“我爱上你了。”(笑脸)
“没想到你也学会说笑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说笑话?也许我说的是真话呢?丫头,你太武断!”
“拉倒吧,你别逗我了,过几天是我的生日,你提前祝我生日快乐吧!”
“真的吗?你的生日?”
一个晚上,毛丽都在跟尘讨论悲伤和快乐的话题。下线的时候,已近凌晨,毛丽正准备上床睡觉,赵成俊发了条短信:“今夜无眠,你会看星星吗?”
第二天上班,毛丽眼睛都是肿的,精神不济。趁白贤德不在,她泡了杯红茶,站在窗户前发愣,窗外是出版社的前院,高大的棕榈树随风摇曳,天空蓝得晃眼。
南宁不愧是绿城,到处都是密密的榕树和线毯一样的草地,很多建筑的外墙都爬满绿色藤蔓植物,不过毛丽最喜欢的是那些凤凰树,每年一到夏天,凤凰树的叶子青中带黄,翠亮耀眼,花是一簇簇冶艳的猩红,红得像着了火。现在是凤凰花凋谢的季节,街头少了那种红与绿的生命热力,显得单调了不少,毛丽觉得心情格外烦躁……
早上上班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许茂清要调走了,据说是上头要成立出版集团,许帅被调去集团当副总裁,虽说是高升了,但事情太突然让社里非常意外,同事们连班都没心思上了,都在议论许总编调走的事。而议论的焦点就是许茂清突然调走与容若诚很有关系,原因是容若诚与毛丽传的绯闻让许茂清“心灰意冷”,社里谁都知道他与容若诚私交甚好,涉及毛丽,一向极有风度的许帅自然而然选择“退出”。
其实半年前就传出风声,上头有意调许帅走,大家猜测他一直舍不得离开,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舍不得毛丽。
刚好这阵子毛丽与老容传出绯闻,许茂清是否相信另当别论,但他倒是因此下了决心离开了,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结果被大家传来传去就走样了,说什么的都有,大体就是老容横刀夺爱,许帅伤心欲绝心灰意冷最终决定忍痛割爱,以成就两人万古长青之友谊。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作为当事人的毛丽只觉好笑,因为她太了解许茂清的底子了,他怎么着也不像是个“伤心欲绝”的人,他从来就不缺女人,他去或留,与她毛丽半点关系都没有。
下午上班前,白贤德和毛丽在洗手间撞上,两人不免又谈到许帅要调走的事,白贤德说社里同事都舍不得许帅走,因为许茂清抛开领导身份不说,更是个难得的良师益友,没有架子,懂得尊重人,他的年纪在领导中算是年轻的,可是社里上上下下,包括最有威望的汪社长,没有一个人不敬重他,就说容若诚,跟谁都合不来偏偏跟他成了挚交。说到底,白贤德就是舍不得这么好的一个人离开出版社,心里难免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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