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歇雨光景,山间明亮而干净。绿意连天略带潮意,终日不息的落英轻舞飞扬。
萧岿与休休携手走着,一路有花木扶疏,红腹角雉炫耀美丽的羽毛,朝着树荫下的那对男女咕咕直叫。萧岿在山崖上站定,凝视身边的休休。仿佛被阳光微醺了眼眸,他眯起了眼睛。休休也安静地望定他,两人一时不曾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片时,萧岿缓声道:“泥石凶猛,可惜了沈家车夫。蒋琛他们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车夫的尸体,我让他们选个好地方埋了。”休休也是难过至极:“这几个月来全靠他了。怎么眨眼间,活生生的一个人就没了?
萧岿沉默了片刻,脸上浮起促狭的笑意:“沈不遇等不到你回去,你猜他会怎么想?”
“这么大的雷雨,他会派人找寻过来的。”
“你想得未免太好。他巴不得雨下大点儿,你就可以留在我这里。如今山路都被冲掉了,正合他的意,说不定此刻他正在开怀大笑呢!”
休休习惯了萧岿用带刺的话语嘲讽沈不遇,此时她完全陶醉在这片美景中,带着一点悸动。她顺着他的话,说道:“若是久了,二夫人也会担心的,还有燕喜。”
“牵绊你的人还真多。”萧岿不以为然道,“沈不遇正是抓住你这个弱点。你说,那些人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低下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休休在这样炙热的注视下,面颊发烧似的红。她抬起眼,很柔软地笑了一笑,轻声说:“我先前已经说过,殿下还不明白吗?”
萧岿得意地笑了,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呼吸软软地吹在她的耳边,近乎霸道地说道:“以后你要听我的。”
休休低垂的睫毛微颤,道:“殿下今日可否听我一句?”
“说。”
“回江陵吧,住在郊外也行。你在这里蓉妃娘娘会担心的,皇上也会担心。”
“这我也考虑过。如果回到江陵,可以离父皇、母妃近些。”
这么久的山居生涯,萧岿对某些事早已想通。他本是一脸轻松笑着说的,但看休休眼波闪闪,他看得入神,不自觉地拢她入怀,那吻如柳絮般绵绵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舌尖在她口中流连,贪婪地肆虐。休休几乎融化在那种甜蜜的窒息感中,她第一次这样被人充满激情地吻着,让她从心肺到骨血都变得脆弱。萧岿的唇顺势往下移动,在休休裸露的锁骨轻轻磨蹭,手便不规矩起来,攀上她柔细的腰肢,紧接着似要扯掉她的抹胸。
休休一惊,抬手便护住了自己的前胸。
“殿下,不要这样……”她颤声提醒道。
“这里没人。”他呢哝了一句。
休休挣扎了一下,还是推开了萧岿。
萧岿轻轻皱了皱眉,以不解的眼神凝视着休休,问道:“为什么?”
“我一个乡野女子,命运注定像飘浮的云,随时可能被无法预料的飓风裹挟,走错一步,便会被撕扯成碎片。与殿下在一起,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愿伴着殿下披荆斩棘,左冲右突,而不是色祸殿下,优哉游哉于山水间。若殿下孤行私意,朝野不得安定,休休罪不容赦!”
休休辞色端严,心事忧虑重重,隐隐一声哽咽后便流下了眼泪。
萧岿听得心都紧了,他吻去休休脸上的泪珠,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有顾虑,怕受沈不遇掌控。我活了将近二十年,第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一个人。你不来的这段日子,我魂不守舍不知该怎么办好。我怕你真的退缩,不再来了。你知道吗,当你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惊喜。休休,我想与你结同心,无论将来我是否掌权。你肯吗?”
“我自会一心报之……”休休感动得也不知该说什么。
“离开沈不遇。不许姓沈,不许跟他有任何关系。”萧岿再次近乎凶狠地道。
这自然是休休心里所想的,所以她很快地点点头,不无妩媚地笑了。
萧岿方又露出灿烂的笑,拉起休休的手回去。野蔷薇红似烈火,盛放在山间,一路灼灼的金红。也不知是被馥郁的花香醺醉了,还是因为身边女子如花般的笑靥,萧岿的心情好极了,他一冲动,一把将休休横抱起来。
休休蜷缩在萧岿的怀里,心里被某些东西填塞得满满的,她想,这就是幸福了。
真的是幸福。
萧岿的白马在树下吃草,休休一见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萧岿这才放下她,顺势握住她的手,来到白马面前。休休躲在萧岿后面,双目警惕地盯着白马的动静。萧岿顽皮一笑,边抚摸白马的鬃毛,边与它说话:“马儿啊马儿,面前的休休姑娘如今是我萧岿的人,也就是你的主人了。你要听她的话,不许吓唬她,听到没有?”
白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摇晃了几下脑袋,尾巴欢快地甩动着。
休休释然,小心地碰了碰马儿的鬃毛,又飞快地缩回手,接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休休待在了山里。
她很庆幸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和一段感情的开始。她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些,看红日摇窗,望星移斗转。闻着那捎带着些竹叶清香的微风,和萧岿流连在山水之间,这一切都令她幽然迷醉。
然而不出三天,沈不遇带着属下突然出现在了山林。
休休闻声出去迎接,身上还穿着萧岿宽大的深衣,裙带系紧腰身,袖子卷得老高,露出大半截细嫩的手臂。沈不遇一见她这身装束,讶了讶,显出奇怪的表情。
“衣服不够,只好借三殿下的穿了。”休休面红耳赤,急忙解释道。
“你和他可是—有事?”沈不遇眼里汹涌,沉声问。
“没有的事,真的没有。”休休连连摆手。
“老师是希望我和休休有事,还是无事?”
萧岿走出屋子,慢悠悠将手搭在休休的肩膀上,俯身对着她浅浅一笑:“大热天老师突至,也没准备。新沏的茶恐烫口,倒是你做的果子露解渴,只怕老师喝不惯。”
休休垂眸,朝沈不遇施了个礼便进烧水房去了。
沈不遇开始明白过来。他是见过风浪的,转眼便已波澜不惊,浑不在意地一哂:“无妨。”
两人站在院子中央,相互对视。按礼制,被贬的萧岿应向沈不遇行礼,可他此时却昂首站得笔直,反倒有了一种无惧无畏的气势。沈不遇不由得苦笑,所有皇子里,对人对事既不羁又坦诚、心有主见又锋芒逼人的,也就只有眼前的萧岿而已。
从心底说,沈不遇喜欢这样的萧岿,甚至不乏欣赏。梁帝萧詧那随时可能崩塌的病体,一集抑郁寡淡的秉性,总归让他少了一种君主具备的强势。他始终相信,只要能撑持到萧岿做新皇的那一天,就能放开手脚与北周抗衡,为后梁争回失去的荣耀与尊严。
人算不如天算,萧岿竟遭贬黜,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穆氏趁机蠢蠢欲动,一旦平庸的萧韶即位,他和众多保皇派势必失去强势靠山,惶恐不得安身。最令他恼羞成怒的是萧岿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就出走行宫,如若不是他在萧岿身边安插了一个蒋琛,天知道萧岿会隐匿去了哪里?
看到萧岿亲密地与休休说话,那一瞬间,沈不遇心里又燃起了新希望。萧岿纵然对他有所成见,危难险局当头,也不得不依托他。十五年前,蓉妃将懵懂羞涩的萧岿送到他面前,如今他只要主动与萧岿交好,筹谋划策,重新建立那份笃厚的信托想必是很容易的。
想到这里,沈不遇开口道:“殿下,那场暴雨让臣实属不安,便着人沿路一探究竟,方知山路被毁,泥石挡道。臣派人日夜疏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殿下。”
萧岿淡淡地回答:“难为老师费心。不过,我现在不是什么殿下了。”
“殿下此话差矣。殿下自小是在炫目光环下走出来的,能说自己是平庸无能的吗?在臣看来,殿下是政道雄才,只是遭人陷害沦落至此。常言吃一堑长一智,殿下生来威严镇人,怎能眼睁睁看着皇权交到那个处处透着妖异的皇后手中?山中清苦,终日蚊蝇叮咬,殿下未受挟制便甘愿如此?”
萧岿脸色大变。他素来灵敏,立即从话里嗅出不妙,急问:“我父皇呢?”
“自从殿下出走,皇上体衰多病,一直深居简出。穆氏举措总是透着一股难以揣摩的诡秘,原本便该戒备提防,无奈皇上已是如此,诸臣又分歧巨大、莫衷一是。北周与穆氏勾结,一旦胁迫皇上传位给大皇子,政道便掌控在穆氏手中。殿下,臣等感到智穷力竭、洞察乏力,恳请殿下出山,劝说皇上重振雄风!”
萧岿听罢,眼里闪过痛意:“父皇……”
“殿下纵是被贬,也是情势所逼。国情如此,殿下与皇上父子情深,怎可一走了之、袖手不顾?”
沈不遇一副端凝状,从腰间皮袋中拿出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萧岿信手接过,打开,端详着上面的笔迹,年轻的脸上有着毫无掩饰的沉重。
“皇上亲笔密诏,全然是思念心切。”
“老师可知密诏所言何事?”萧岿突兀一问。
“老臣不想知道。”
“父皇要我回江陵。”
“殿下是回,还是不回?”
萧岿踱了几步,默默思忖。这时休休端着果子露过来,沈不遇接过挨在唇边试味道,眼角轻瞟萧岿的动静。萧岿打定主意,大手一挥道:“烦请老师回去禀陈父皇,我收拾一下就回去。”
沈不遇心中暗喜,拱手道:“老臣即刻回宫。休休,随我回去。”
“不,休休陪我。”
萧岿揽住休休的腰肢,淡然一笑:“她为我而来,理应随我而去。老师,喝完果子露再走吧。”
“好好好,老臣告辞。”
沈不遇不无尴尬地苦笑,没有去阻拦,只摇头拱手去了。
眼前似乎又有点柳暗花明了。乱局乱势当前,他必须赶回江陵,首在维稳,次在情事。
到了江陵后,他马上进宫觐见梁帝萧詧。萧詧悲喜交加,关上寝门便与沈不遇又是一阵计议。天黑之后沈不遇才离宫,为了避嫌连蓉妃那里也不去了。
回到宰相府,柳茹兰正在房里等候,关切地询问休休的状况。沈不遇简短地回答几句,轻描淡写地提及萧岿喜欢上休休的事。
柳茹兰惊讶万分,好半晌缓过神,问道:“老爷不是偏向四殿下了吗?白日四殿下刚来过,妾身搪塞过去了。眼下三殿下前途未卜,四殿下亦未重用,妾身请老爷明心决断,别让休休脚踏两条船,免得惹来无端非议!”
“你让我好好想想。对了,休休和萧岿暂时无事,难保以后无事。休休还是黄花闺女,你要从中加以训导,千万不可让她做出苟且之事!”
“妾身明白。”
沈不遇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书房。他心绪难平,不觉信步向夜蓥池转悠过来。
眼前黑蒙蒙一片,远处传来更漏声,夏夜的风拂来阵阵荷香,可以想象白天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胜景。出仕将近三十年,大事小事无数次,沈不遇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的茫然。
“砚容,以前我盼着萧岿能看上休休,却未能如愿。如今如愿了,萧岿却不是什么三皇子了。造物弄人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暑过后,秋天就来临了,正是虞美人正盛的时节。深林里那一排石屋空了,院子里满地的草花上,有马车碾过的痕迹。萧岿的人马就要离开此地。
休休轻喟道:“殿下初到的时候,还是春天。那些山鸟都习惯了在屋顶上筑巢,人突然走了,它们会不会寂寞?”
萧岿冲休休一笑,平静地说道:“山林本就是它们的巢,是我们搅乱了它们。人走了,自然会还它们原来的清静。”
“真好,这么大的林子,就是鸟儿的家。可我的家究竟在哪儿?”
休休一反常态,目光茫然地凝视着远处,有些许复杂的神色划过眼底。
萧岿闻听此言,却不甚在意地撇撇嘴。他凑近休休的耳畔,带着温柔的口气低语:“女人真会胡思乱想,不是跟你说过,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吗?只是我现在处境艰难,居无定所,回到江陵吉凶未卜。莫怕,有我在。你是回去就陪我,还是我安顿好接你走?”
休休一下子涨红了脸,羞得扭过身。萧岿勾起一个灿烂的笑,故意搂住休休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望着她的眼睛,挑逗她道:“怎么样?”
眼看着面前的休休不知是羞的,还是被惊的,双颊红晕朵朵,萧岿的唇际噙了一抹笑意,他不由得在她的脸颊啄了一口。
“我还是暂时住在沈家吧。”
休休沉默了一下,非常轻地嘀咕一句。
萧岿本来在心里得意,只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不觉扬眉问道:“你说什么?”
休休以为他没有听清,她最怕萧岿扬眉,这是他发脾气的前兆,但是她还是提高了声音清楚地回答他:“我是相爷花钱买来的,他和我娘有契约。如果我一走了之,我娘怎么办?我要走,也要跟他说清楚才能走,免得他迁怒于殿下。殿下如今不得不依托相爷,只能听他的,我不想节外生枝。”
“沈不遇买你,不就是想让我看上你吗?如今我们两情相悦,不正是遂了他的心愿?”萧岿冷声道。
“我知道是这样。可是,相爷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把我交给你,他要的是皇亲!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他岂肯放我?”休休心里也是委屈。
“别解释了,说起沈不遇我又心烦!我受制于他,你也受制于他,我俩只能受制于他!”萧岿面上挂霜,心里有了些挫败感和一些不良的情绪,随即朝蒋琛等人喊道,“出发!”
车马缓慢行驶在通往江陵的蜿蜒小道上。
休休和萧岿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车轱辘带起一缕缕水蒸气,向马车四周溢开,带来暖暖的气息。休休掀了车帘,分辨不出有没有风,只是觉得热。
她无奈落下车帘,悄悄望了萧岿一眼。
出发至今,萧岿没有跟她说过半句话,面上维持着冷漠。她知道他在生她的气。他是个极度骄傲的人,那日当着沈不遇的面将她留下,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对抗—她是属于他的,不是沈不遇的。
她无奈的决定,一定刺伤他的心了吧?
萧岿额际的发缕被汗水打湿,腻腻地黏结在肌肤上,休休伸手小心地撩去,用扇子不断地轻拂他的脸。萧岿本来垂着头想心事,慢慢地抬起了眼。
坐在对面的休休讨好地朝他笑了笑。
萧岿心尖似被烫了一般,立时变得柔软。他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拢住她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怀里。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两人的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
萧岿的吻落在休休的颈前,一只手覆盖住她的前胸。休休的脊背猛然僵住,但她没有推开他。他的手掌带着汗意的温热,一寸一寸渗进肌肤,让她失措得几乎连思想都停止。
好在马蹄声提醒了萧岿,蒋琛禀告说看见江陵的城墙了。他坐直了身子,指尖放在休休的脸颊处,脸上再度有了一丝笑意。
“你早晚会是我的人。记住,不许姓沈。”他再次用貌似凶狠的话语说。
休休笑着点了点头。
车马行进到桑榆古道,沈不遇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为免被路人发现,他们并不照面,也不进城,一前一后径直往郊外走。
这次路程不远,前方到达的幽僻境地,原是一个小村落。从外面望去,这一带楼阁不止数十处,多被花木高低掩映着。车马在一座普通院落前停止前行。
萧岿下了马车,不觉暗暗点首。周围幽静无人,里面的层檐飞栋被灰墙挡着,被花木掩蔽着,若隐若现。
“老师果真想得周到。”
沈不遇只是微笑,领着萧岿走进院子,休休紧随其后。等候在月洞门的宫人将萧岿迎进一间四面帷帐的小房,房间里的卧榻悬着刻丝纱帐,隐隐掩映出一抹纤细的身影。
萧岿恍然大悟,跪地就拜:“母妃。”
“岿儿……”
蓉妃扑过来抱住儿子,抽泣哽咽的声音在房内回荡。她抚摸着萧岿的脸,双眼满满的皆是忧伤。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充斥心头,她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断了线似的掉了下来。
“你让母妃想得好苦啊!”
萧岿骤然红了眼眶,道:“孩儿不愿听到‘被贬’二字,不告而别。没想到苦了母妃,请母妃恕罪。”
娘儿俩抱头痛哭。
沈不遇和休休无声退出,休休回想刚才见到的情景,不禁热泪盈眶,忙拿帕子拭了泪。沈不遇审视休休的神色,问道:“皇上即刻就到。今日是萧岿与他父皇母妃团聚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温不火的一问,让休休回过神来。她茫然地顿了顿,回答道:“我回府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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