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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落娇红》 作者:三月暮雪

第32章 丹阙篇(2)

  沈不遇满意地颔首,告诫道:“虽说皇上对他宠爱依旧,但萧岿的皇子身份废了,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如今他看上了你,是福是祸还很难料定。萧岿年轻气盛,难免冲动做事。你不要事事依顺他,要学会仔细斟酌再三,别落了整个江陵的笑话。”

  “是。”休休垂下眼眸,依言称诺。

  不消片刻工夫,一宫人来报说皇上驾到。沈不遇匆匆带着休休去前院迎接,梁帝萧詧早跨进了大门。他短促地抚慰了跪拜的沈不遇几句,便匆匆往里院去。休休偷眼望去,见梁帝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苍白虚浮的脸上透着红亮,恍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暮色降临,晚霞烂漫,休休跟随沈不遇回去了。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小村落,想象着萧岿和他父母相聚后其乐融融的景象。萧岿心心念念着母亲,蓉妃一定很知足吧?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隐隐的失落。也许是因为,这份相聚的欢愉并不属于她。

  贰

  回到宰相府后,休休按照萧岿的嘱咐,开始着手收集一些兵书和史册。从宫内搬书无疑惊动穆氏,沈不遇只好从自己书房和同僚那里挑了些,竟装了满满两个藤箱。

  虽是初秋,暑气未退,江陵的气候比深山密林燠热。白日里,休休一时适应不过来。晚间又接连下了两场大雨,雷电闪闪,让休休自然而然想起遭遇泥石流的恐怖场面。这样一惊一乍,加上连日忙碌不得歇,休休终于病倒了。

  此事被蓉妃知晓,她心里委实过意不去,便着御医去宰相府给休休搭脉诊病。二夫人柳茹兰一心记挂休休的病体,天天去萏辛院探视,将老爷先前的告诫撂在了一边。好在休休年轻,高热两天后就退了,只是体虚力乏,整日安睡。

  休休去山林的时候,萧灏来过几次,总是见不到她。从沈家二夫人口中,他得知休休去了老家孟俣县,几时回来还不得知。萧灏虽是信了,可是发现休休的贴身丫鬟燕喜尚在府中,他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安。莫非休休有什么隐情?

  自从萧岿被贬离宫,萧灏觉得偌大的皇宫缺了什么似的,便搬到大舅郑德府里去住。大舅家清静,他也不用看那些宫人内侍的脸色,倒也过得方便自如。表妹懿真有时过来陪他,脸上布满愁云,也没了以前的活泼劲儿。好好地聊着话儿,眼里不知不觉透着一层泪光,她总会问:“三殿下还会回来吗?”

  一句话触及萧灏的心事,他心里也惦记着三哥,对他的遭遇又无可奈何。两人每次提到萧岿,总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这日,二舅浣邑侯郑渭突然出现在了都城。

  萧灏这才想起,二舅允诺的半年期约到了,莫非他此行是来捉他回浣邑?

  他终日在忐忑不安中度过。

  郑渭到了江陵,即去皇宫觐见梁帝,直到晚间才回来,又匆匆进书房和郑德密谈去了。萧灏隐隐感觉朝中有大事,站在书房对面专注聆听,只断断续续听到“北周”“杨坚”几个字。

  他立即想起了久无音信的三哥。三哥因杨坚惹下祸事,而这次,杨坚又因为什么,让二舅变得如此心急火燎的?

  萧灏素来不谙政事,此番却无端地猜疑起来。他站在原地不动,深思不已。

  书房门被推开,郑渭和郑德并肩出来,几乎同时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萧灏,惊讶地对视了一下。萧灏躲闪不及,忙行了礼,想就此离开。

  “灏儿!”郑渭大声叫住他。

  萧灏悔得头皮发麻,只好老实在原地待着。郑渭兄弟踱到他面前,果然,郑渭开口便问道:“我让你在江陵逍遥半年,那个沈休休,你追到了没有?”

  “舅舅,您知道我愚笨,没那么快……”萧灏勉强应道。

  “连这种事情都搞不定,真够笨的!”

  郑渭叱道:“你饱读圣书,能文有悟性,都快二十岁的人了,却在男女之事上如此懵懂,何其笑谈?”

  萧灏长这么大,第一次受舅舅这般训斥,隐忍着不发一言。郑德看在眼里,劝说道:“这怪不得灏儿。能与沈大人攀亲,那自然是好。只是男女之情不能急于求成,更勉强不得,只能慢慢来……”

  “男女之事好比打仗,须得速战速决!我看,分明是沈不遇搞拖延战术,瞧不起咱家灏儿!”郑渭粗声打断,矛头转而指向郑德,“你也是,一心想让懿真当上皇子妃,让她跟在萧岿这小子屁股后面转。结果呢,人都贬走了,还当什么皇子妃?狗屁!”

  郑德反遭一顿训,又情知郑渭的脾性,只有摇头苦笑。

  郑渭回头又训萧灏道:“你是梁帝之子,堂堂四皇子殿下,若仅仅是显荣高爵待在浣邑,那就大错特错了!当下萧岿被贬走,皇上立嫡之事缓行,你虽不能接替萧岿,但这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算了,沈家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萧灏闻听最后一句,脱口道:“我只喜欢休休!”

  郑渭瞪圆了眼珠子,还想说话,郑德在一旁再次劝说道:“灏儿的性子,像极了咱家去世的妹妹,钻进死胡同硬是出不来。你越说他,他越死磕,你不说他,他反而自己会想明白。二弟,就随他去吧,说不定哪天沈家的孩子真的跟他走了。”

  “唉,怕就怕灏儿这孩子毁在‘专情’二字上面!”

  提起死去的妹妹,郑渭大是感叹,竟难以继续直然责备,摇摇头走了。

  萧灏望着两个舅舅离去的背影,全身大汗淋漓,回到自己房间心头还怦怦直跳。

  一夜纠结,对休休始终放心不下,翌日上午趁郑渭出去办政务,萧灏整肃衣冠又出门去了。

  宰相府外,守门的侍卫一见是四皇子,全都躬身迎接。

  “小姐在吗?”萧灏照例问。

  “在在。”

  萧灏闻言大喜过望。守卫正要去通告二夫人,萧灏及时阻止道:“来的次数多了,不用每次烦劳你家二夫人。我直接去萏辛院,只管通告一声燕喜便是。”

  守卫称喏,忙着通告去了。

  萧灏独自进入萏辛院,闻到一股药草的气息,面露惊讶。里面的燕喜揭着珠帘出来,萧灏便道:“怎么有药味,谁病了?”

  燕喜施礼:“小姐染了风寒,病了三四天了。”

  萧灏一惊,不断地责怪自己:“我是够笨的,早来几天就好了。”

  “小姐得病,跟四殿下早来晚来没多大关系。”

  燕喜跟萧灏熟了,也就不拘礼节开起了玩笑。在她眼里,四皇子既温和又俊雅,对小姐又体贴,比那个倨傲自大的三皇子好上十倍百倍。小姐自从认识三皇子起就霉运不断,还不如选择四皇子来得实在。

  萧灏进了屋,便放轻了脚步,揭了软帘望向里屋。屋里窗子关着,窗帷遮着,半明半晦的,海红帷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小姐可好些了?”他轻声问。

  “好些了,只是刚睡着。”

  萧灏连忙嘘声,蹑着脚走到茶案旁,低笑道:“这会儿不要喊她,等她睡醒了再说,我先在这里等等。”

  “厨房的药快煎好了,奴婢端药去。”燕喜说完,便转身出屋去了。

  萧灏靠茶案坐下,慢慢地饮茶。看案上整齐地码着两摞简册,随手翻开,见是兵书,不觉有点奇怪。顺着案头往下看,底下放着两口大藤箱,上面几卷同样是兵书史册。

  他不觉暗暗想到:三哥最爱看这些书,休休的屋里怎么有这些?整理得这么细心,要送到哪儿去?

  他将书册整理放好,坐了一会儿没事做,顺手拿了一本来看。

  帘钩一响,燕喜捧着一个银盘子进来,上面盛着一只翡翠绿盖碗儿。见萧灏在那里阅书,她低低地笑道:“这些书本该送出去了,小姐一病,就暂时放在这儿了。”

  “送去哪儿?”萧灏和气地说话。

  “三殿下那里。”

  萧灏一愣,自言自语道:“原来三哥已经回来了……”

  燕喜以为萧灏知道,这会儿自知自己多嘴,忙说:“奴婢讲着玩的,殿下莫怪。药凉了,奴婢这就唤醒小姐。”

  里面传来休休的说话声:“燕喜,是四殿下来了吗?”

  萧灏唤住燕喜:“我端过去吧。”他接过银盘子,小心地进了里屋。

  休休正要见礼,无奈头晕乎乎的,只好重新坐下,有些歉意地朝萧灏一笑。萧灏将药碗端给她,见她腮边有些红红的,恐是热尚未退,便伸手轻轻地向她额上拭了一拭。

  “出了一身汗,不妨事了。”休休柔和地说话。

  萧灏待她喝完药,接过湿巾擦去她嘴角的药汁,看着她的脸色,微笑道:“看见两大箱书,燕喜说是三哥的,莫非是玩笑话?”

  “真是三殿下的,相爷让我整理,他已经回江陵了。我病了就搁在那儿了,过两天就送过去。”休休倒大大方方地回答,并告诉他确切地址。

  萧岿从小跟萧灏最要好,在山林的时候,不止一次听他提起过四弟。回江陵也是低调行事,朝中只有沈不遇几位大臣知道。萧灏孤独惯了,自然没人告诉他。

  萧灏释怀,对刚才自己胡乱猜疑感到羞愧,孩子似的笑起来:“可以见到三哥了,真好!”

  休休一夜好睡后,感觉身体舒爽畅通很多,连走路也不再轻飘飘的了。她怕萧岿惦记书册,心里又不住地想念他,便决定今日就去小村落。

  沈不遇不在府中,她请示柳茹兰。柳茹兰自然首肯,唤男用准备马车,将两大藤箱抬进车内。又不放心,吩咐两名家丁一路随从。

  休休忙委婉劝阻道:“外面乱糟糟的,三殿下算是隐秘在那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柳茹兰觉得休休言之有理,也就作罢。直送到府门外,待休休临上车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叮嘱道:“速去速回。你一个大姑娘家,老是往外面跑,可不好看。大夫人自是看不惯,已经出闲话了。你和三殿下的事我也不好妄断定评,凡事谨慎点的好,免得被人唠叨了去。”

  休休难为情地答应,白皙的面颊带着薄薄的红晕。她生怕被二夫人察觉到心事,低头迅速地钻进了车内。

  秋老虎炙热,沿路蝉声此起彼伏。休休的目光流连于翠绿香茵,体会这一年来的改变,心中的情丝像芳草那样疯长。她憧憬与萧岿能游遍绿野,忘情嬉戏酣歌,不辜负属于他们的珍贵的年少青春。

  到了萧岿所在的院落,蒋琛等人将车内的藤箱搬运下来。休休进了院门就一路快走,走到后院的假山旁,她蓦然止住脚步,一时间忘记萧岿所在哪间屋了。

  假山后闪过一道人影,有人突然揽住她的腰,连施礼的时间都不给她,那人的下巴就抵住了她的前额。休休整个人倚在他的怀中,甜甜地轻唤:“三殿下。”

  萧岿慢条斯理地抬起她的下颏,佯装生气地问:“怎么这么晚才来?沈不遇不让你见我?”

  说话间,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背,与她五指交缠。

  “不是这回事。是我病了几天,今日好了就来看你。”休休笑着解释。

  萧岿眉头一扬,随即似刚出生的小狗,往她身上一阵乱嗅,嘴里呢喃道:“怪不得有药味,还这么重。”

  “嫌我了?”

  “不,似苦还香。”

  两人打情骂俏,萧岿的鼻子蹭着休休的鼻子,嘴唇痴痴地凑上来,在她的唇上轻咬了几口。他一双眼睛里潋滟着光华,又亮得让人眩晕,只是与他对视片刻,休休整个人不由得酥了。

  她想起临走时二夫人的叮嘱,连忙推开萧岿,退闪到假山另一边。萧岿拉住她,紧贴着她的身子,让她无法摆脱。

  “我马上要回去了。”她颤声道。

  萧岿小孩子撒娇一般,用半是固执的口吻道:“不许回去。这儿比山里好很多,今晚就陪我。”

  “不行的,殿下。”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不碍事的。就陪我一晚,明天送你回去。”

  休休心猿意马,内心又拼命挣扎,嘴里连连说着“不行”。纠缠之中,里院有了响动,两人这才一惊,同时抬起头。

  谁都料不到,萧灏就站在月洞门前,神情惊痛万分,将近焚烧的视线重重地对着休休。

  “四殿下!”休休不由得脱口叫道。

  “灏弟!”萧岿也唤了一声。

  萧灏并不应答,满脸充满了挫败感,眼里掠过一道阴霾,转身而去。

  休休撩起裙摆就想追去,萧岿及时按住她:“我去叫他。”说罢大踏步出了月洞门,人影很快在繁茂的树丛间消失。

  休休站在原地等候,心绪变得无措不安。印象中的四皇子,嘴角微扬,一张温和的笑脸,那样秀致的模样掩饰不住深情。他不止一次提起过他的情意,但是她没有接受,因为她心里只有萧岿一个人。但是,四皇子待她真心,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她根本不想去伤害。

  过了很久,萧岿才出现,脸上透着凝重。

  休休迎上去,关切地问:“四殿下呢?”

  “我跟他聊了一些。他不想进来,执意要回去。”

  “他是因为我。你们兄弟久别重逢……”休休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还是充满了愧疚。

  “有机会还是能见面的。”萧岿眉微微挑着,浮起耐人寻思的笑靥,“原来四弟的意中人就是你。他这人有时候一根筋,谁都不好劝他,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要不,你去跟他明说,萧岿和休休要鹣鹣鲽鲽,比翼双飞。”

  说着,还做了个双臂腾飞的动作。

  休休羞赧得脸又红了,作势打了萧岿一下,道:“我更不敢劝他,怕看见他的伤心样。被他知道了也好,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萧岿忍不住搂住她,笑意虽存,却一本正经道:“兄弟之间感情再好,这种事绝对不能让的。你也别一味地怕他难过,要断的自然要断,你只有我。听见没有,你只有我。”

  “我只有你。”休休不禁应道。

  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萧岿传递给她的那道霸气。那是她喜欢,甚至迷恋的。

  萧岿低头看休休娇柔的脸,如画的眉目,清澈的明眸,突然生出一阵怜惜。她不是宫里随便应召的娇娥,是总有一天会与他相守,共结一双并蒂的莲花。

  想到这里,他不羁的眉眼惹上一层端凝,拍着她的肩沉默不语。

  也许是萧灏的突然出现,多少搅乱了心绪,两人默默地站着。过了半晌,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我们—”

  萧岿咧嘴笑了,说话从未有过的温柔:“天色已晚,你还是回去吧。”

  休休也温柔地点点头。

  两人手牵着手,初绽的晚霞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浪漫而迷人。

  暮色即将降临,郑懿真径直入了萧灏的房间。

  里面还没掌灯,只从窗纱透进来几缕夕阳,幔帐乃至桌椅罩上一层蒙蒙的光晕。懿真四处张望,方发现萧灏靠在弥勒榻上,神情呆呆的,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味道。

  “灏哥哥,我娘唤你吃饭了。”

  萧灏合着双眼,对表妹的唤声恍如未闻。从进来至今,他就坐在原地不动,什么都不愿去想,却什么都想着。

  “怎么啦?不舒服?”懿真抚上表哥的额头。

  萧灏皱了皱眉,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懿真奇怪地眨眨眼,顺势坐在萧灏身边,单手支颐,若有所悟地问:“是不是二叔又说你了?唉,谁让皇上把你过继给了二叔,二叔就是你爹。他火气又大,动不动就生气,你连半点抵抗都没有。看你还是四皇子呢,比常人可怜多了。”

  “可他也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萧灏低叹道。

  “我也关心你啊。”懿真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一把抓住萧灏的衣袖,想拽他起来,“快去吃饭吧,爹娘都等着呢。”

  萧灏懒洋洋的不动,将懿真轻轻推开,道:“我不饿,你自己回去。”

  “灏哥哥!”

  懿真从没见过萧灏这般有情绪,不觉跺了跺脚,生气了。

  “不要来打搅我,出去把门关上。”

  萧灏翻个身,索性背朝外面,声音淡然无力。

  “失心疯了。”

  懿真嗔骂一声,嘟着嘴只好走开。

  暮色四合,阴暗如潮水般涌入。屋子里仿佛寒意骤升,萧灏感觉自己被冻住了,只觉四面没有温度,正如那人的心,怎么也温暖不了。

  但是,他舍不得去怪她。

  她就倚靠在萧岿的怀里,面容浮起的嫣红恍如桃李,浓密的眼睫颤颤的。她在笑,笑得那么甜,那么痴。她不止一次投给他笑意,却不是这样的。原来女人的笑有好多种,他从小指望不到母亲的笑,在回忆中,真正让他渗进骨血里的笑,来自这个叫休休的女子。

  到今日他才深切体会到,她只是对他笑笑而已。

  酸楚在一瞬间涌上,他掩住脸,一个人默默地哭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伤感地哭。

  他闷在房间里足足三天,无人在意,连郑德夫妇也不会去揣摩他的心思。因为在他们眼里,打出生即失去母亲的四皇子,温顺从不惹事,寡淡也不谐趣。便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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