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在东北“点了一把火”(2)

　　其实，谷牧率中国政府经济考察团访问西欧五国之后，已经仔细地向邓小平汇报过了一遍情况。按照邓小平的意见，谷牧一行又向政治局其他领导详细地汇报了他们对于“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观感。这两次汇报极深地刺激了国家领导人的神经。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些年欧洲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会发展得这么迅猛，科技的进步是这么神奇。叶剑英感叹说：“西欧的政治经济形势，谷牧同志的汇报讲清楚了。资本主义国家的现代化是一面镜子，可用来照照自己是什么情况，没有比较不行。出国考察，就是照镜子，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李先念也下定了决心：“要利用西欧这个力量，把先进的东西搞过来。”聂荣臻也激情满怀地说：“这次调查比较全面，可以说都看了。引进什么，从哪个国家进，应该拍板了！”听取汇报的所有领导人都没有对谷牧所说的“我们已经落后了二十年”这一结论表示异议。

　　中国落后了就是落后了，这是事实，关键是要追。

　　谷牧的这次出访，其实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出国。说西欧五国的经济发达程度在他心中造成了震撼，是不为过的，所以他才有“中国至少落后二十年”的感慨。他的感慨也是夏默的感慨，夏默这一趟也是走得目瞪口呆。

　　夏默那一天在西德纽斯曼重型机械制造厂的数控机床前，足足看了三十分钟，人家拉他也不走。那个宽敞的车间里，几乎看不到走动的工人，只有数控机床在精密运作，机械手臂准确地翻转着加工件，工人只是坐在电脑屏幕前按动着各式按钮。那一刻夏默深深地叹了口气，回过身悄声对谷牧说，我们与这里的差距，恐怕不止三十年。

　　谷牧说，我看也是。

　　夏默说，要达到世界先进水平，谈何容易。

　　谷牧说，我看，就是把这样的自动化数控机床原封不动地搬回去，国内也没有人会使啊。

　　那天下午，德方的州长在与中国客人会见时所说的一番话口气之大，也使夏默目瞪口呆。那位穿黑色西服的中年州长是这样说的：我们对与幅员辽阔的中国进行商务合作非常感兴趣，听说你们资金困难，我们愿意提供支持。五十亿美元怎么样？用不着谈判，现在握握手就可以定了。

　　那一刻，这位穿黑西装的州长见中国客人没有明确反应，马上又说，如果五十亿美元不够，需要两百亿美元，那我们只需会谈一个小时，也可以敲定。

　　谷牧马上说，州长先生的建议，我们很愿意考虑。但是，比一个小时的时间要长一些，我们希望回去以后商议一下。

　　那位州长说，那也可以，我们恭候消息。中国的市场太广阔了，我们非常希望与你们进行经济合作。

　　谷牧说，州长先生，我们很欣赏贵方的诚意。我想，我们将来一定会有很好的合作。

　　这时候那位州长又说，如果中国客人不介意的话，我有一个美国的朋友，此时想进会议室来说几句话。

　　半分钟以后，会议室就走进了一个精干的瘦高个子，还跟着一个华裔的翻译。瘦高个子通过翻译对中国客人说，对不起，我代表的利益不是德国方面，我是美国西方石油公司驻欧洲办事处的主管。我今天想转达的是我们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哈默博士的愿望，他为贵国派出如此高规格的经济考察团的举动而鼓舞，迫切希望能与贵国开展商务合作，希望双方能建立有效的联系渠道。

　　谷牧说，谢谢哈默博士。

　　瘦高个子开始热情地分发名片说，这是他的联系方式，哈默博士希望能在美国见到诸位。

　　夏默接过这张印制得十分精美的名片，读了一遍。他知道哈默这个名字，这是一位善于跟红色国家做生意的美国人，当年就帮助过列宁的苏维埃。夏默想，西欧也好，美国也好，现在有这么多的企业与这么多的资金都想跟中国接触，我们要是再不抓住这个机遇，要是再闭关锁国、故步自封，实在愧对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

　　在应邀前往米粮库胡同之前，夏默又精心剪辑了一辑考察纪录片，把一些从西欧五国带回的资料画面都剪辑了进去。他认为邓小平会对这些感兴趣的。

　　邓小平果然感兴趣。

　　随着小放映机轻微的嗒嗒声在大会客室里响起，邓小平的视线就一直专注在跳跃的画面上。

　　夏默俯在邓小平耳边，伴随着画面的播放轻声介绍，这是西德维斯特法里亚的露天煤矿，年产褐煤五千万吨，职工只有两千人，其中矿山工人九百人，其他的都是维护人员。

　　邓小平说，差距太大了，我们五千万吨的煤矿，职工十几万人，相差七十至八十倍。

　　夏默继续说，这是瑞士伯尔尼公司一个低水头水力发电站，装机两万五千瓦，职工十二人。

　　邓小平说，我记得我们江西有个江口水电站，装机两万六千瓦，职工有三百人，相差二十多倍。

　　夏默又说，这是法国马赛索尔梅尔钢铁厂。这个钢铁厂有七千工人，年产三百五十万吨钢材。

　　邓小平说，我们的武钢，年产二百三十万吨，但是有六万多名工人。

　　半个小时的资料看下来，邓小平的眼睛似乎有些疲倦，他仰在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但看得出他的思绪仍然很兴奋。他睁开眼，对夏默说，这些资料很重要，你要复制几份，做些翻译，马上提供给鞍钢，还有武钢，一些钢铁企业都要送。搞现代化绝不能闭关自守、夜郎自大，总以为我们是世界强国，实际上差距很大。

　　夏默说，是啊，我们与发达国家的差距确实很大，不过也有好消息。

　　邓小平侧脸问什么好消息，夏默说，这次我随谷牧副总理访问，所到之处都能感觉到，西方国家对同中国发展经济关系兴趣浓厚，比如，法国的总理一坐下来就说我们今天不谈政治，我们就谈经济。

　　邓小平这时候就笑了一声，摸起茶几上的一支烟。夏默说，我本来以为，按照国际交往的对等原则，来跟我们会谈的应该都是副总理一级的人物。可是，到了法国是总统德斯坦接见，到了西德是总统谢尔接见，到了比利时是国王接见。小平同志，您的判断是对的，现在是我们一个很好的发展机会。

　　邓小平说，不能犹豫。

　　夏默说，国外有意借钱给中国，也有意投资办企业。德国经济主管部长狄特马就对我们说，只要中方肯接受，德国经济界可以提供给中国的贷款不仅是四亿马克，而且可以是四十亿马克，政府愿意担保。

　　邓小平说，拒绝国际贷款，拒绝合办企业，很不明智，这不叫自力更生。现在中国缺钱，外资也在找出路，为什么不能接受？一定要解放思想，引进外资。只要是能使中国经济起飞的举措，我们都要尝试。

　　夏默说，还有一个信息，就是美国的石油大亨哈默也特地派人到欧洲来见我们，说你们不能只顾欧洲，不顾美国。

　　邓小平说，哈默这个人，有意思，也有眼光。至于美国，我看啊，很快就要轮到美国急了，美国人是很务实的。中美建交的步子要加快，我们总是要去美国的。

　　夏默说，我们跟美国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呢。

　　邓小平说，这个可以谈，双方的对立总不能搞一辈子吧？总之，国门一定要打开。

　　夏默临走的时候，邓小平又嘱咐他把资料片的编辑再搞快一点，争取在他这次去东北之前搞好，他要放给鞍钢的同志看。

　　这一趟走东北，邓小平把握着好几个重点。在思想领域里，他要对“两个凡是”直接发起冲击，这个话可以到吉林的时候讲一讲。这是一次“点火”，他对随后的“火星四溅”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其次，他要好好看一看鞍钢，还有大庆，中国最大的钢铁基地与石油能源基地，都是他特别关切的。

　　邓小平出访朝鲜归来，专列通过鸭绿江一回到国内，就立即按原定计划开始了东三省之旅。

　　他首先走的是黑龙江，他要上大庆去看一看。全国工业学大庆，大庆是一面旗帜。大庆如何进行现代化建设，有着标杆的作用，他不能不予以关切。

　　大庆油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陈烈民，在邓小平的专列还没有到大庆之前，就在吉林省与黑龙江省交界的一个铁路小站上了火车，向邓小平汇报了大庆的班子情况、生产情况和下一步的工作打算。邓小平对陈烈民汇报工作的条理清晰感到满意。邓小平说，我这次来大庆，应该是第三次了。我每次都想看到一个不同的大庆。大庆的步伐，还是要加快哟。

　　听到这话，新华社的穆大江副社长就赶紧对任燕使个眼色，让她及时记下邓小平路上发表的每一句重要意见。任燕其实早就备了好几只水笔，她也是下定决心要争取一字不漏地记录下邓大人东北之行的每一句话的。她准备好好写一篇邓小平访问东北的长篇报道。她知道新华社领导这次派她跟随中央领导视察是一种培养，为此心情激动了好几天。

　　陈烈民在领着邓小平一行下火车，参观大庆油田设计院地质陈列室时，就明白了邓小平在火车上所说的“我每次都想看到一个不同的大庆”这句话的含义。邓小平是希望大庆步上现代化之路的快车道，他走出地质陈列室时是这样说的：我国在钻井、勘探和综合利用这些方面，同国外的差距很大。这些问题都要解决。罗马尼亚钻机不好用，你们可以买美国的，要快。

　　邓小平那一刻还停下脚步，询问了大庆的电子计算机每天的工作时间。他说，电子计算机不能工作一阵就休息一阵，这个不能停。你们要搞电子计算机中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工作，不然就是浪费。

　　陈烈民赶紧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字样。他想，邓小平这话恐怕还不是指的电子计算机，是指我们整个大庆的工作状态。我们在现代化道路上奔走之时，应该没有“休息”二字。

　　大庆萨尔图区原材料仓库的保管员姑娘小何，接到下午要为来访首长进行“蒙眼表演”的任务。她悄悄打听了一下，知道今天来访的首长是邓小平，心里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何队长当年直接向邓小平汇报过钻井队的工作，并且为那次当面汇报一直兴奋不已。哪怕是邓小平被再次打倒后，她父亲也一直悄悄向身边工友说，不管咋样，邓大人对我们钻井工人是特别关心的，问工资情况啊，问奖金啊，啥都不漏掉。哪个中央领导像他那样细心？怪不得我们的王进喜老队长生前就一直说邓小平是个好领导。

　　听说女儿要直接为邓小平表演“在仓库蒙眼取物”的绝技，老何急得直拍床档说，你赶快在家里再蒙眼里里外外走上几圈，找找感觉，别在邓大人面前出洋相。

　　女儿听了父亲的话，从中午起就一直蒙着眼在家里忙碌个不停，而且一点都没有磕磕绊绊，还蒙着眼给父亲换了腿上的纱布，上了药膏。这点叫老何特别满意。

　　老何说，行，闺女啊，你见着邓大人，一定要代我问个好，我这回是没机会面见他了。说这话的时候，老何鼻子有些发酸。小何赶紧答应，说我知道，爸您就放心吧。

　　老何因为在风雨中抢救井下设备而伤了腿，这几年一直无法回到他的钻井队去，但是知道他的女儿这一次能见到邓小平，心里也一样开心。他催促着女儿早点去仓库，不要误了时辰，自己则吃力地爬上一架木梯，为房子的后墙支一块木板，试图挡住墙面的倾斜。这两天这堵后墙老是掉泥灰，弄得床上都不干净。

　　小何一边喊着“爸爸您当心啊”，一边就急急地往仓库跑。

　　邓小平在初秋的阳光下，大步走向他上一回视察过的那口“光荣井”，边走边听着陈烈民的汇报。

　　陈烈民点着油田上那些起起落落的采油机说，油田目前的生产状况总体上还是平稳的，已经达到了年产油五千万吨，并且已经稳产了两年。邓小平问还能稳产多久，陈烈民回答说至少可以稳产到一九八五年。

　　这时候他们就来到“光荣井”的井架边，钻井队的工人们齐声呼“邓副主席好”，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像绽开了花。邓小平一边高兴地回答“好，好，好”，一边环视众人，仿佛在找什么熟脸孔。他没有发现十多年前向他激动地汇报过工作的那位小何队长，虽然他一直没有忘记小何队长当年口若悬河的激动模样。

　　陈烈民说，邓副主席，这就是您十四年前视察过的那口“光荣井”。

　　邓小平说，辛苦了，同志们，日产量多少啊？

　　一位面容有些腼腆的新队长说，您上次来，日产量是三十二吨。现在，我们能达到六十三吨啦！

　　邓小平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工人一齐吼“没有困难”，回应声音如雷，吼得陈烈民与他的班子成员暗自点头，脸上都是笑意。

　　这就是“大庆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大庆工人啊，这就是大庆人的境界啊。

　　但偏是这时候，邓小平听见了离他最近的一位年轻工人的一句小声话。那声音是说“嘿嘿，不好说啊”。那位工人在嘿嘿笑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邓小平朝那工人招招手说，走到我面前来，有什么话说嘛。年轻工人显然犹豫了，看看油田几位领导严肃的脸，小声说，嘿嘿，不敢说。

　　站在邓小平身后的穆大江走上一步说，邓副主席让你说，你就说呗。于是那位年轻工人壮起胆子说，想要点奖金，我们老加班啊。

　　这话一出口，站在钻井台上的所有工人都捂住嘴笑了起来。一位油田政治部的负责人沉不住气了，赶紧走上两步，拍拍那个年轻工人的肩膀说，小同志，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大庆人加班是为革命，不是为奖金！

　　于是年轻工人急忙说，算我没说，首长您别生气。

　　邓小平说，小同志，你这话没错，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原本也是要按劳取酬的嘛。你们做领导的，要研究怎么样搞好分配，这是工人群众正当的要求，应该满足。

　　陈烈民赶紧点头，在小本上记下了这话，而任燕也几乎同时记下了这话。任燕记下的还有钻井台上爆发出的一阵来自工人们的掌声，以及浮现在所有工人脸上的笑容。这时候，任燕又听见邓小平在问大庆油田革命委员会的陈主任，现在大庆工人的平均工资是多少？

　　陈烈民说，四十四元六角。

　　邓小平摇摇头说，太低了！贡献大，薪金就应该高。按劳分配原则具体怎么落实，需要研究。但是，不能搞平均主义，平均主义害处太大。

　　陈烈民说，是，我们一定照办。

　　这时候钻井台上又爆发出一阵掌声。邓小平对大家说，这没有什么新鲜的，社会主义本就该如此嘛。工人的生活条件，绝不是小事。要是马克思还在，他肯定也会这么说。

　　在邓小平一行离开“光荣井”很远后，“光荣井”那群工人们还在互相擂肩，都说有指望了。那位年轻工人说，要是工资能翻上一番，我明年一开春就娶媳妇儿。我请大家吃糖，不是供销社卖的那种小硬糖，而是奶糖，上海的“大白兔”！

　　在夕阳西下时分，邓小平一行在陈烈民的陪同下走进了大庆萨尔图区原材料仓库。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短发姑娘笑盈盈地站在仓库门口，迎接客人。

　　陈烈民指着这位姑娘向邓小平介绍说，邓副主席，这是小何，全国劳动模范、生产标兵！这仓库里十万多件储品，您点任何一件，她蒙上双眼都能在一分钟内找到，一件不差。

　　邓小平说，这么厉害啊？

　　陈烈民兴致勃勃地说，可以请小何同志现场给首长表演一下。

　　大家走进了储架林立的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