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特区的乘风破浪，就是中国的乘风破浪(3)

　　当然，他也要看看特区建设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那些要扣上去的所有的政治帽子，是不是真的合乎尺寸？

　　一切都要实事求是地作出评价，他想。

　　所以在南下车轮的轰鸣声中，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喝着茶，并且看着从嘴边袅袅升起的一缕轻烟，思索着有关特区与香港的种种问题。

　　身穿灰色中山装、脚穿黑色皮鞋的邓小平一下火车，顾不上休息，直接就来到深圳市委大楼，听取深圳市委的工作汇报。夏默也参加了这次汇报会。

　　汇报之前，王秘书特别提醒时任深圳市委书记兼市长的梁湘以及夏默，汇报一定要言简意赅。王秘书在两人耳边低声说，小平同志听汇报，不喜欢虚的。

　　听罢王秘书的提醒，市委书记梁湘居然心里紧张起来。他扭过头，悄声对夏默说，老夏，我怎么觉得跟上考场一样呀？

　　夏默悄声说，我也紧张得很。

　　事实上，夏默此刻的紧张绝对不亚于梁湘。夏默虽然曾经与邓小平有过许多次的工作接触，也汇报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得到过邓小平的各种鼓励与支持，但这一次的汇报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这一次全面的工作汇报，关系到邓小平对特区工作的总结性判断，甚至关系到中国的经济特区能否继续顺利办下去，中国的改革开放能否继续深入进行，兹事体大，不容马虎。这时候，夏默想一想，又扭头小声问梁湘，老梁，你准备好了吗？

　　梁湘点点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叠汇报材料，小声说，我都准备四年了，就等今天了！

　　工作汇报会的时间进行得很长。在听汇报的时候，邓小平坐得很安静，偶尔喝几口茶，偶尔抽一支烟，很少打断梁湘的汇报。在一时没有听清楚的时候，邓小平也只偶尔询问一两句，在语句上不作任何倾向性的表态。

　　邓小平越是这样沉静，梁湘心里越是发毛。最后在对自己的发言作总结的时候，他提高音量大声报出了他自以为傲的多种辉煌的数据，他认为邓小平在听到这些数据之后肯定会动容而加以肯定。梁湘是这样说的：作为特区中的特区，蛇口工业区改革的步伐相当快，经济建设成绩显著，首创了多项全国第一：第一个进行民主选举，在全国率先实行人才公开招聘；第一个改革人事制度，实行聘用制；第一个实行工程招标；第一个进行分配制度改革；第一个搞住房商品化；第一个建立社会保障体系；等等。现在，蛇口工业区已经成为外商投资的首选之地！

　　梁湘说得慷慨激昂，放下手中的稿纸，抬起头来望着邓小平，以为邓小平脸上会浮出赞许的笑容，谁知邓小平的神情令梁湘失望。他只看见邓小平平静地吸着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梁湘心里有点发毛，他瞥了一下身边的夏默，看见夏默脸上的神情也是有些紧张。梁湘于是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汇报一些数据。他说，经过这几年的改革探索和试验，特区的工农业产值、财政收入增长幅度很快，特别是工业产值，一九八二年产值达到三亿六千万元，到了一九八三年，一跃而上到了七亿两千万元。

　　邓小平插话说，那就是一年翻了一番喽？

　　梁湘马上说，是的，是翻了一番，比建特区前的一九七八年增长了十倍多，财政收入也增长了十倍。

　　终于汇报完了，梁湘松了一口气，用充满期待的口吻对邓小平说，小平同志，我们汇报完了，请您给我们作指示。

　　谁知邓小平这时候在众人惊异的眼光里一摆手，说，你们讲的这些，我都装在脑壳里了。我要先看了再说。

　　邓小平一边说，一边就在王秘书的帮助下穿起外套，迈步就往门外走。邓小平的这一动作打乱了梁湘事先的程序安排，使得梁湘更加紧张了，额角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马上招呼深圳方面的同志紧紧跟上，提前安排首长视察。

　　在车队行驶的时候，邓小平几乎一直微微地侧转身，认真地注视着车窗外缓缓而过的特区景色。车窗的窗帘拉到了最边缘，他的那张有细密皱纹的脸几乎贴上了明亮的车窗玻璃。

　　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充满现代气息的高楼大厦，许多窗台上还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鲜花，这也许是临近农历春节的缘故；鲜花还弥漫在整齐的大街两侧，使得城市的面容特别灿烂；一个个建设工地也扑面而来，塔吊林立，机器轰鸣，到处是忙碌而高效的建设大军。

　　坐在邓小平车座后排的梁湘与夏默看着邓小平专注的样子，又想介绍又不敢多说，最后还是夏默轻声对梁湘说，梁书记，你介绍几句吧。于是梁湘手指窗外说，小平同志，您看到的这栋高楼是已经建成的深圳华强北电子大厦，楼高二十层。这楼去年还是深圳第一高楼，今年已经被楼高二十二层的深圳国际商业大厦取代。您看，就是那个楼。

　　邓小平望着高耸的国际商业大厦，饶有兴致地用指头指点着，一层层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数错了，数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不行，眼花喽，数不清喽。

　　邓小平摇摇头，微笑了一下。

　　看到邓小平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梁湘与夏默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夏默马上补充介绍说，小平同志，现在有六十多幢十八层以上的高楼正在施工建设中。国际商业大厦这个第一，也是很快就要被取代的。

　　邓小平用手指指远处一座正在施工中的巨大建筑，问，那个叫什么，最高的那座？

　　梁湘一看，马上回答说，那是正在建设当中的深圳国贸大厦，有五十三层高呢。

　　邓小平似乎来了兴趣，说，是不是你刚才介绍的“中华第一高楼”？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邓小平便说，那我要去看看，看它究竟有多高。

　　邓小平的这一突然建议一下子惊着了梁湘，也惊着了夏默。因为国贸大厦正在施工中，存在着很多不安全因素。梁湘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他看看夏默似乎也有点手足无措。其实他们两位在邓小平来深圳之前，为了确保邓小平在深圳视察的安全，已经对行程和视察地点作了周密的安排。但是，他们没料到邓小平想到哪出就做哪出，这就让他们措手不及了。

　　夏默试图打消邓小平的这个建议，小声说，大楼正在施工，可能不太安全。然而邓小平却说，怕啥子？工地的工人同志们都不怕，我也不怕！

　　邓小平下车，缓步往工地走。他听见各种工程机械都在轰鸣，工地上一片繁忙。同时，他也听见一位工地指挥举着大喇叭的那种吼声：同志们加把劲！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现在距离“五一”还有整整一百天时间，我们要赶在“五一”之前让大楼封顶，向五一国际劳动节献礼！大家有没有信心？

　　回答他的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喊声。

　　也几乎是在同时，那位工地指挥突然把他手中的喇叭换了个方向，冲着缓缓走近的一行人喊，你们不要命啦？你们是哪个？这里是施工重地，禁止入内！听到没有？不要往前走啦！

　　但是喊了几句之后，他手持的喇叭突然垂了下来，整个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样呆住了。他惊讶地看见了市委书记梁湘，更使他惊讶的是走在梁湘边上的那位，竟然有着一副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最为他熟悉的面容。

　　天哪，是邓小平！邓小平怎么会来深圳呢？怎么还会朝国贸大厦的工地走过来呢？天哪，真的不是看花眼了吧？

　　正在他发愣的时候，邓小平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并且向他伸出手来。邓小平笑嘻嘻说，你是这里的工地指挥吧？我是邓小平，看来要给你们添麻烦喽！

　　工地指挥紧紧握着邓小平的手，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不停地重复着说，邓主席好！邓主席好！

　　看着这位年轻而可爱的工地指挥，邓小平笑了，说，不要紧张，你刚才提醒得很对。我这个脑壳也不是钢筋水泥做的，砸下来我也受不了呀。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邓小平又说，我想参观一下你们的施工现场。你带我们走一走，介绍一下情况可以吗？

　　工地指挥连声说可以，正准备喊大家停工，没想到邓小平却直接打断他说，不要停工，不能因为我来就耽误大家的工作。工地指挥连连摇头说，那不行，工地正在施工，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负不了这个责。邓小平反问说，你们工地是不是经常出意外？工地指挥说，我们工地从来没出过意外，我们保持着安全生产无事故的纪录！从开工到现在只出过一个意外，那是一名工人急着上厕所，摔了一跤，摔伤了。邓小平听了这句话就笑了，说，那就对了嘛，我最多也就是摔一跤嘛。

　　为了解除这位工地指挥的疑虑，邓小平和他定个口头协议，由工地指挥带着他们一行参观。在工地上怎么走，邓小平全听他的，前提条件是不要停工，不要惊动大家。

　　工地指挥瞪圆眼睛问，邓主席，您能听我的？邓小平说，我保证！

　　看着邓小平真诚的笑容，工地指挥迟疑了一下，又看看邓小平身边的梁湘书记。在得到梁湘书记的默许之后，工地指挥才勉强答应说，那我要宣布两条纪律：第一，必须戴安全帽！第二，没有我的同意，不能随便乱走！

　　听到这两条指令，邓小平马上做了个立正姿势，一脸严肃地说“遵命”。这个动作引起了邓小平身后一片笑声。

　　在这位年轻的工地指挥的带领下，邓小平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整个工地，一边走一边听工地指挥介绍说，国贸大厦建成后，将是一座集商业、贸易、办公、饮食于一体的多功能超高层现代建筑。一至四层主要是银行、商场、酒楼等，五至二十三层、二十五至四十三层为办公层，四十四至四十七层为设备层。

　　邓小平插话说，你刚才介绍的好像还缺了一层，二十四层是做什么的？工地指挥回答说，是避难层。邓小平感叹说，很好，设计很科学。

　　工地指挥又补充说，四十八、四十九层设计为旋转餐厅，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既可以饱览深港两地风光，还可以品尝美食。

　　邓小平听到这里，脸上忽然出现了遗憾的表情，像个孩子似的抱怨说，可惜我这次是看不到喽。

　　梁湘马上笑着说，小平同志您下次来，一定请您上旋转餐厅吃饭。

　　邓小平笑着点点头，但这时候他的视线又落在悬挂在高楼上的一副巨大的宣传牌上，宣传牌上的字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邓小平看了许久，好像是在琢磨什么。夏默趋前一步说，小平同志，这两句话就是他们提出来的。您认为这个提法好不好？

　　夏默一边说一边就悄悄搡搡一旁的新华社副社长穆大江，意思是小平同志很可能会发表什么看法。穆大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赶紧取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谁知邓小平并没有顺着夏默的问话往下讲，反而话锋一转，问工地指挥说，你刚才讲“奖金不封顶，大楼快封顶”，那你们考虑过成本核算没有？这样成本是不是很高？

　　工地指挥很自信地回答说，不会的。我们算过，成本不但没有增加，反而降低了。

　　邓小平说，怎么会呢？我不信。我们一起算算成本账如何？

　　工地指挥答应了，就邀请邓小平去他办公室，打算亲自算给他看。可是邓小平并没有离开现场的意思，而是直接拉着工地指挥蹲下身子，捡起一颗石子说，不用费事喽，我们就在这里算。

　　说着，邓小平就在地上画了起来。他在工地指挥报出一连串数字的同时，仔细算了算一栋大楼需要的成本，最后指着地上的数字说，你看，这样算下来，你们的成本就是增加了嘛，你怎么说降低了？

　　工地指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邓主席啊，您少算了一样成本啦！按您的算法，的确多支付了工资奖金，成本提高了，但是我们节省了一笔最大的成本，就是时间成本！您看，按照正常工期，建设这座大厦需要五十个月，但我们用三十七个月的时间就能竣工，节省了十三个月的时间。用这十三个月，我们还可以再建一栋二十层的高楼。

　　邓小平显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也笑了起来，说，我终于搞清楚喽，搞了承包制，赏罚分明，可以提高效率。效率提高了，成本自然而然就降低了。这个办法好！

　　站在邓小平身后的穆大江赶紧把这句话记录在本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邓小平的脸容上出现了怔愣的表情，原来他看见前面的楼顶上突然飘起了几面红旗。邓小平问这是什么意思，工地指挥仔细一看就笑了起来。原来是大厦顶楼的几个工人认出了邓小平，可是由于国贸大厦楼层太高，即便是向邓小平打招呼，邓小平也听不见。为了能够向邓小平问好，工人们就想出了挥舞国旗的办法。

　　果然，邓小平注意到了这几面拼命挥动的旗帜。得知了工人们的意图，邓小平开心地笑了。他对身旁的工地指挥说，你能帮我也向他们问好吗？

　　邓小平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满足。工地指挥也从附近找来了两面国旗，熟练地打出了“小平同志也向你们问好”的旗语。大厦顶楼的工人们看到邓小平的回应，大声欢呼起来。欢呼声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邓小平一行慢慢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