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我深情地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1)

　　一九八四年的盛夏季节，北京的天气特别热。邓小平早早地就穿上了短袖衬衫，尽管如此，在庭院散步的时候，还是经常出汗。

　　但是这天的晚间，洋溢在米粮库胡同五号的热烈，甚至超过了白日的正午时节。原来这天晚上电视直播的是第二十三届洛杉矶奥运会上的中美排球决赛。邓小平一家老少都集中在大会客室的电视机前，一个个随着郎平的“铁榔头”往下砸的动作大呼小叫，兴奋异常。

　　这一刻，电视机里传出的宋世雄的嗓音依然是那么激动：美国队又换上了海曼，现在的比分是十四比八，中国队领先。现在是第三局的比赛，到了比赛的最后时刻了，看中国队这一分怎么拿！

　　邓榕兴奋地说，就一分了，怎么拿也赢定了！

　　坐在沙发上的邓小平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摇摇蒲扇说，那不一定，美国队换上了海曼，这个海曼扣球很厉害的。

　　正这么说着，只见美国队又扣球了，于是又得了一分。邓小平惋惜地一拍腿，大声说，看看，看看，我说什么了，美国队真是很厉害的。这个时候啊，中国队应该请求暂停，调整一下。

　　果不其然，邓小平话音刚落，时任中国队教练的袁伟民就喊起了暂停。邓朴方拍拍轮椅扶手说，爸爸说得真准。这时候眠眠也喊，不准还叫爷爷啊？

　　听到儿孙们的这个评价，邓小平就笑了，但他马上又说，快看，快看，美国队又发球了。

　　果然，美国队再次发球。美国队的队员马洁思发了一个漂亮的上手飘球，中国队员接了球，球传到四号位，四号位吊球成功，引起了邓家的一片欢呼。

　　接着便是换发球。邓小平紧张地喊，机会！一定要稳住！

　　中国队继续发球，十四比九，中国队略胜一筹。这次由中国队发球，美国队员把球接起之后，中国姑娘张蓉芳一个漂亮的扣球，力量惊人，使得对方把球给垫飞了。

　　球场一片沸腾。中国女排以十五比九取得了这场决赛的最终胜利。郎平与她的队友们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邓家老少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全体站立起来，欢呼不已。卓琳对邓小平说，老爷子，我们赢啦！几个孩子一起欢呼赢啦、赢啦，像女排队员一样互相拥抱，闹个不停。

　　邓小平激动得连连说，中国运动员了不起！我们要庆祝一下才对！

　　说完这句话，邓小平顺手就举起茶几上的茶杯，对全家人说，现在，我们以茶代酒，庆祝中国体育代表团又拿到一块金牌。

　　卓琳说，等一下，老爷子，今年我们国家的喜事太多了，要一起庆祝才对！

　　邓小平回坐在沙发上，放下手中的茶杯，左右看看，说，好吧，那你们都讲讲，有哪些喜事呀？

　　大女儿邓林抢先说，十四个沿海港口城市开放，这个不就是大喜事吗？爸爸您视察深圳回来后，中央高度统一了对深圳特区的看法，又按照您的提议加快改革开放，让大连、秦皇岛、温州这些沿海的十四个城市都开放，这很了不得啊，全国人民都很受鼓舞啊，我看这是很大的喜事！

　　邓小平笑着说，对，这个算是喜事，大喜事！

　　邓榕接着大姐的话说，我也来说一个。不久，我们中国和英国就要草签《中英联合声明》了，这可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因为《中英联合声明》草案是这样说的，“香港地区（即香港岛、九龙及新界）是中国领土，英国政府将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将香港地区交还中国政府，中国政府于同日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中英谈判经过整整两年，一共二十二轮，终于达成了协议。这是雪耻啊，这个成果太不简单了。这个，我认为应该是一个大喜事！

　　邓小平说，对，毛毛说得对，这是一个很大的喜事。

　　话音刚落，邓楠举起手，指着电视机说，这次洛杉矶奥运会，我们取得了金牌零的突破，女排三连冠，这个应该算是眼面前的喜事吧？

　　邓小平笑得合不拢嘴，说，也算，也算。

　　卓琳说，老爷子也说一个吧，他也有一桩大喜事呢。邓小平一愣，问是什么。卓琳说，你忘了？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的。

　　邓小平忽然恍悟，于是又举起茶几上的茶杯，笑容满面地告诉大家说，好吧，我也告诉你们一个喜事，算是锦上添花吧。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将迎来建国三十五周年的隆重庆典，是不是？

　　大家响亮地回答“是”，邓小平大声说，我们已经决定了，在这次隆重的庆典上，不仅有群众游行，还要举行盛大的阅兵式！

　　阅兵式？邓家的孩子们都一愣，接着又欢呼起来说，我们中国是该有个好好的阅兵式啊。我们国力强盛了，是该展示一下军队的风采啊。爸爸您这次阅兵，可是要阅好啊，要把我们军队的威风给阅出来啊。

　　邓小平笑着说，一定，一定。你们大家工作努力，我也努力。

　　邓家这些天一直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邓小平也觉得自己特别神清气爽。这一天晚饭前，邓小平照例在庭院里连着散步十圈，全身都有了微微的汗。卓琳像往常一样走到院子里招呼邓小平吃晚饭。邓小平笑着说，今天开饭是不是晚点了，肚子已经咕咕噜噜抗议喽。

　　卓琳一边拉着邓小平进餐厅，一边解释说，只比平时晚了十分钟。

　　邓小平一走进餐厅就觉着了奇怪，餐厅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餐桌上也是空空荡荡。邓小平问，孩子们呢？

　　这时候，卓琳的脸上就出现了神秘的笑容。这种笑容，对卓琳来说，似乎十分难得。邓小平更加觉着了蹊跷，又问了一句“怎么啦”。卓琳也没有回答，只见她轻轻拍了两下巴掌。顿然间，餐厅的灯光全熄灭了。片刻，黑暗中出现了几点闪动的烛光，原来是邓榕双手举着一只大蛋糕从里面走了出来。灯光重新放亮了，邓小平吃惊地看着他所有的儿女以及孙女辈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邓朴方的轮椅推在最前头。

　　所有的人都仰着脸，异口同声说，老爷子，生日快乐！

　　邓小平猛然意识到今天是八月二十二日，正是自己的生日，而且是八十大寿。

　　怎么把这个日子给忘了呢？怎么整整一个白天也没人提醒，甚至几天前也没人提醒呢？

　　显然，家里人都没有忘记，也可能他们提醒了王秘书等所有人都不要提及。他们早早地而且悄悄地作了准备，要给八十岁的寿星老儿来个惊喜。

　　邓小平在桌前安静地坐下来，心里充满着温暖。八根蜡烛的火苗在硕大的奶油蛋糕上跳动着。每个儿女都从邓小平身旁一一走过，并且在他脸庞上留下祝语和亲吻。

　　首先是邓朴方。当轮椅摇过邓小平身边的时候，邓小平把自己的脸颊紧紧贴上了大儿子的脸颊，贴的时间比他与其他子女贴的时间都要长。而邓小平的孙女辈蜂拥上来亲爷爷脸颊的时候，小嘴唇一律砸吧砸吧响，弄得寿星脸上都是口水。

　　最后献上祝福的是卓琳。卓琳深情地说，老爷子，八十岁，生日快乐！

　　邓小平心里洋溢着激动，轻声回应说，你也快乐！

　　邓小平心里想，与卓琳相濡以沫已经四十五个春秋了。结婚那年也是八月，天气也跟今天一样热。其间有多少欢乐，也并肩遭逢过多少的惊涛骇浪。

　　邓楠和邓质方将生日蛋糕推到邓小平面前说，老爷子，吹蜡烛。

　　邓小平高兴地说好好，正在运气要吹蜡烛，只听邓林说，不行，不行，老爷子，要先许个愿，再吹蜡烛。

　　邓小平愣了一下，要许什么愿呢？看着邓小平为难的样子，邓榕笑着说，您可以不说出来，在心里面许。

　　邓小平遵命，微微闭眼，片刻之后睁眼说，好了。

　　邓楠感到好奇，追问说，老爷子，您许的什么愿啊？能透露吗？

　　邓小平笑着说，愿望是许了，还不止一个，是好多个。

　　但是邓小平并没有细说自己许的是什么愿。儿女们也不再追问，只是大笑着围聚在老寿星周围，催他吹熄蜡烛。

　　邓小平运足气，呼的一声就吹熄了蜡烛。

　　掌声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邓小平待掌声平息以后，把脸转向卓琳说，谢谢你和孩子们的生日祝福。其实，有你们的陪伴，就是给我的最好礼物。

　　卓琳一听，心里也感动，但嘴上还是打趣说，老爷子，那你用什么给孩子们还礼啊？

　　邓小平思索了一下，环视了一遍他的子女们，认真说，我没有准备。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写幅字，算是回礼，如何啊？礼轻情意重嘛！

　　老寿星的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孩子们一起欢呼起来，因为邓小平还从来没有给子女们赠送过自己的字。在邓小平八十岁生日的当天，写下一幅字赠给各位子女，这该是一件多么有分量的厚礼啊！

　　这时候大家都顾不上吃饭了，一起欢呼说，老爷子，现在就回礼，现在就写！

　　卓琳说，你们不饿，也得让老爷子先吃口饭吧。

　　这时候邓小平也全然忘了饿，说，先吃块蛋糕就行，我们现在就去书房吧。我现在就回礼，回礼很重要啊。

　　孩子们簇拥着老寿星来到书房后，一齐动手准备文房四宝。邓林开始研墨，她这位画家研墨特别有经验。邓小平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羊毫，点墨后提笔。但他一时没有着墨，环视了一遍儿女，笑着说，礼物要送，但有个条件。

　　孩子们都疑惑了，问，什么条件呢？

　　邓小平说，你们刚才不是问我许的什么愿吗？你们哪个说得出，我就先送哪个。

　　儿女们一下子来了兴趣，但是老寿星刚才许的愿也不是十分好猜的，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安静起来。邓楠悄悄推一推邓朴方说，大哥先说。

　　邓朴方略微思索了一下，说，我猜老爷子是在许愿，祝全家人健康幸福。

　　邓小平点点头说，猜中了，这就是我许的愿中的一个。于是邓小平点墨落笔，写下四个大字：朴实无华。

　　轮椅上的邓朴方显得非常高兴，说，老爷子这四个字写得太好了，而且把我的名字都嵌进去了。

　　邓榕思索了一下，说，我也猜一个！我想，老爷子十六岁离家去法兰西求学，为的就是救国。我猜老爷子刚才许的愿里，有一个就是：祝愿我们中国富强。

　　邓小平笑着说，对喽，这算一个。他随即落笔，这次写的是七个字：风物长宜放眼量。

　　邓榕拍手说，老爷子写得真好，我要好好裱糊了挂起来。邓质方接话说，老爷子心里装得最多的是老百姓，我猜老爷子许的愿里，有一个是：祝福人民富裕安康。

　　邓小平再次点头，说你猜的也对，这算一个，随即题词，写下八个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邓楠早就迫不及待了，说，该我了，我来猜。老爷子总是念叨两岸和平，我猜老爷子许的愿里，一定有：国家统一，民族繁荣。

　　邓小平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也猜对了，随后落笔题字。这次是六个字：善学者其如海。

　　这下子邓林有点发急了，说，你们都抢先了，我猜什么呢，帮我想想？

　　谁也没帮她想出来，邓小平看着邓林说，不要急，再想一想嘛。邓林又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说，老爷子是老党员，我猜老爷子许的愿里，可能有这样一句：共产党万岁。

　　邓小平一听这话，哈哈笑了起来，连声说也对、也对，然后落笔为邓林题字。这次题得最长，是李白的一句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一题，喜得邓林大叫，太好了，老爷子借用李白的诗，这含义多深啊！

　　书房里一片笑声。这时候卓琳凑近邓小平的耳朵问，现在饿不饿，该去吃饭了吧？邓小平老老实实说，真的饿了，再写一个字都写不动了。

　　在建国三十五周年的盛大节日来临的前三天，位于北京西城区的居住着田家与夏家的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里外外贴满了“囍”字。

　　贴在各扇门和各扇窗户上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囍”字，蕴含了贺喜建国三十五周年的意思，更是三对新人举行婚礼的喜庆表达。

　　这个小院落一大早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不一会儿就挤满了前来贺礼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四合院来的客人有满面笑容的刘鑫、穆大江、曲径，甚至派出所的陈所长也拎着一大包桂圆、荔枝上了门。作为新人家长的田志远、曹慧、夏默、高兰、任大力、罗启民以及金锁娘，更是个个满面春风，忙里忙外地张罗。

　　田家与夏家三对新人选择同一个时辰举办婚礼，也是两家大人与孩子们磋商了好几个月的结果。家长显然比孩子们更着急，连说再晚婚也不能晚到这么个程度。尤其是夏默，指着夏建国说，你都三十五了，再下去想当和尚？你不急，也得想想人家任燕。女人要是再长年岁，生孩子都要犯难了。

　　田志远也是这么教训田源的，说我知道你们在深圳，时间都是掰着花的，可是再忙也得考虑终身大事。我看你们结婚以后让吴怡茹坐个月子，休三个月的产假，能影响你们食品厂年产值多少吗？

　　合计来合计去，就把三对新人的婚礼统一安排在建国三十五周年的大庆日子里了。这个日期倒是曹慧定的。曹慧说，逢五一小庆，逢十一大庆，新中国的逢五之庆也是个很吉利的日子，就这么定了。

　　四合院的这一天，热闹得连整个胡同都惊动了，门内门外挤满了人群，充满了笑声。婚礼的主持人是穆大江。穆大江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淡褐色中山装，胸前还佩着一朵光荣花。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院子中央，站上一张方凳，高声宣布说，今天是夏、田两家三对新人的婚礼。事先说好了，都是革命家庭，不搞什么成规旧俗，就两个字“乐呵”。现在，就有请新娘新郎出场。

　　话音一落，只见夏建国和任燕、田源和吴怡茹这两对新人手挽着手从屋子里走出，一直在热烈的唢呐声和欢呼声中走向主婚人。两对新人的脸上都是红晕。奇怪的是，田源西装革履，建国却是一身中山装，显得有点老成。倒是两个新娘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是吴怡茹，竟然还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绣花旗袍，这是她舅舅专门在香港为她定做的。这种旗袍装束，在当时的北京也算得上是稀罕的，引起了宾客们的小声惊呼。

　　眼看田源、夏建国两对新人已经走进院子，可是第三对新人刘金锁和夏建红却迟迟不见出房间，这可急得高高站在方凳上的主婚人一声大喊，怎么不见第三对新人出场？按照深圳人的观点，“时间就是金钱”，你们再不出来，就得给大家付钱啦！

　　在众人的笑声中，刘金锁手牵着新娘，缓缓地出了门。新娘走得很慢，是因为她头上有一块大大的红盖头遮着，看不清路，全靠新郎手牵。看到这么传统的婚礼，众人开怀大笑。专程从安徽凤阳赶来参加婚礼的农民宋学友和严德旺，指着满院子的城里人大声喊，你们笑啥啊？咱不是中国人结婚吗？

　　这下子大家笑得更加前俯后仰了。

　　婚礼的进行确实是革命化的，也是不合常规的。新郎田源发表了即兴演讲，那种挥拳的样子似乎又让人们看到了话剧舞台上的“李源”；吴怡茹则在大家的屏声静气中演奏着小提琴；任燕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唱了一首革命歌曲；刘金锁在掀开了新娘的盖头后，拉着新娘扭了一曲秧歌，在大家喊“不过瘾”后又高唱了一段《凤阳花鼓》，只是把唱词改了，原先的“说凤阳道凤阳，十年倒有九年荒”改成了“说凤阳道凤阳，凤阳出了有名的村庄叫小岗”。这充满自豪的唱词，引得四合院爆出声声喝彩。唯有夏建国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演，只是微笑，似乎是当上了北京大学的团委书记之后，有了一点小派头。新娘任燕俯在他耳边说，建国你也来一段演说吧，你看大家高兴的样儿，玩什么深沉啊？夏建国低声回答说，我是激动，看着大家这么好，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怕我一开口，要哭。